前些日子,已故著名画家王憨山长子王雪樵来电话,中国美术馆将举办他父亲的画展,他母亲一定要他把这件事转告于我,并说根据父亲的遗愿,还要把一部分作品捐献给中国美术馆。接到这个电话,我突然觉得应该再写点什么,在展览之际,让更多的人更加了解这位老先生。
这些日子,长沙春雨绵绵,人的心情也好像跟天气一样湿漉漉的。
关于王憨山,我有太多太多的回忆。
1、初识王憨山
1987年,王憨山第一次办画展
他说是“打肿脸充胖子”
1987年5月,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展厅,一个叫王憨山的人在这里办了一个展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慕名前去采访了他。
王憨山,这位农民模样的老汉,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个子高大,满脸憨笑,一口湖南双峰话,让人基本听不懂。他跟我说了很多,有一句说了几遍,听懂了。他说:“这次办展览是打肿脸充胖子。”
我看了他挂在展厅里的作品之后,他又把藏在展板后“蛇皮袋”里一捆没有装裱的画拿给我看,生怕漏掉似的。那种朴实、憨厚,给人印象很深。
那个时候,我在湖南电视台工作,喜欢采访和介绍文化名人,特别是书画家。其实,我也不懂画,只是喜欢,也喜欢听人家点评。
对王憨山的评价,有三位先生的话印象蛮深。一位是作家莫应丰,他认为王憨山太了不起了,他要为他写一本书。第二位是画家杨福音,他说王憨山“作画胆量过人,长大直圆,气概成章”,还说了句很震撼的话是“白石再世”。这句话影响最大,引起的争议也最大。第三位是老报人傅白芦,他说:“他师承哪一家?也许受过青藤、八大、板桥的影响,也许对湘潭齐璜(白石)发生过浓厚的兴趣,也许都不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王憨山自己,一个很有个性的,此前尚未人知的画家。”
采访结束时,我问王憨山,你住在哪里?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告诉我:“这次来长沙住的地方很远,不方便,欢迎你到双峰来耍(双峰俗语:来玩的意思),回家后,继续画画,用完一千担洗墨水后再说。”
一个人取得成功后,能够按捺住内心的喜悦,不为名利所动,继续回到农村老家,并立下誓言,把自己封闭起来,潜心作画。这样的人,内心是洒脱的,堪称画家中的画家。
后来我才知道,由于囊中羞涩,他白天在岳麓山下的师范大学展览厅忙上忙下,风风光光,晚上却住在长沙火车站一间密密麻麻放有上百个床位的房间里,床铺号是96号,每晚只收一块钱,是长沙当时最便宜的铺位了。
2、推介王憨山
1991年,王憨山办了两个展览
人说是“一股大风吹来了”
说来也巧,1991年初,组织上安排我到双峰县挂职,任县委常委、副县长。到任的第二天,我便拜访了王憨山。
他家住在双峰县龙田乡保丰村,离县城也不远,开车约半个小时。公路边上一幢青瓦泥巴墙的老屋,就是王憨山的家。屋门口有口塘,家里有四五亩责任田,喂了几头猪,养了一大群鸡,过着平常的农家生活,周围的乡亲都喊他“憨伯”。
王憨山出生在这里,幼年受教书的父亲影响,钟情诗画。抗战期间,考入迁至湖南益阳的南京美专,受教于花鸟画家高希舜。抗战胜利后,又考入杭州国立艺专(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师从于花鸟画家潘天寿。新中国成立前夕,他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从事美术工作。1951年转业,后回到双峰,长期担任中小学美术教师和县文化馆美术工作。1980年退休后,回到农村老家定居,专攻花鸟画创作。
后来我慢慢了解到他的生活,实际上是非常艰难的。他本人虽在县城拿退休工资,但却要背负一个农村的大家庭。家里柴米油盐,子女求学就业,样样具体。他不愿意卖画,画不值钱,也不想求人,为难得很。后来,我帮他把他最疼爱,也是最操心的小儿子王鲁青送到了部队,这是他最开心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美术界有个热点现象,即四川的陈子庄、江西的黄秋园,生前默默无闻,甚至穷困不堪,去世后,后人将其作品带进京举展,始为世人所知道,引起轰动。陈子庄生前曾放言:“我的画在我死后,定会光辉灿烂。”我把这个现象几次跟王憨山谈起,并一再鼓励他要到北京办展览,让自己的艺术早日放光芒。王憨山也感叹:这两个人清贫求艺、傲骨如钢,是个角色。希望这样的结局不要再重演。
这一年,在方方面面的帮助下,王憨山办了两个展览,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州。
两个展览,刮起了一股大风。
北京的展览是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中央美院教授周健夫说:“憨山先生的画展在我院展出,好像一股大风来了,一个很大的声音来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看,而且一天比一天多。”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听说此展览产生的影响后,专门在家中约见王憨山,看了他的一些作品后说:“你们湖南出画家。不能说你比齐白石高,也不必说齐白石比你高,每人有每人的长处,各人发挥各人的长处,为湖南、为中国乃至世界,创新出更新的作品来。”这番话掷地有声,也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广州的展览由广州电视台等主办,宣传力度之大更是前所未有。
广州美术学院老院长、著名画家胡一川看了王憨山的画展后说了一番话,与北京周健夫教授的话惊人的一致。他说:“王先生的画一到岭南,就像一股大风吹来了。”
广州画展,我自始至终参加了。那天我陪广州美院院长郭绍纲参观画展,郭绍纲说:“王先生的画大气,有一种阳刚之气,也很有力量,看了令人振奋。”并对我说:“你们的双峰县要筹建王先生艺术馆,王先生的艺术,在当今中国花鸟画坛,独树一帜,很值得研究。”
1993年初,我离开了双峰,筹建王憨山艺术馆的事后来没有下文,留下了遗憾。
3、研究王憨山
他的作品大气、纯粹、简约
开花鸟画一代新风
一般行家看画,先看构图怎么样,笔墨怎么样,再看他师承哪一家等等;而对一般观众来说,是不是抢眼,有没有感染力,会不会打动他的内心,这才是重要的。王憨山的画做到了这一点。他的作品很有冲击力,能抓住你的心。
现在研究王憨山的人很多,观点也很多,这是件好事。有人曾问我,你与王憨山交往非同一般,这些年你潜心研究他,你对他有什么样的评价?
在我看来,王憨山的作品有这样三个显著特征:
一是大气。给人一种很震撼的感觉,很有劲、很有力。他强调生活。他跟齐白石一样,都具有一种农村生活的体验和一种民间情怀,这是许多画家不具备的。他总是离不开他最熟悉的也是最常见的题材,鸡呀鸭呀鱼呀什么的,小题材也能画出大气象。他张扬个性,别开生面。他画的鹰,翅膀横张,斜贯整幅,传递一种磅礴气势。他画的《斗鸡图》,雄劲、刚直渗透着一种霸气。他追求的大,不仅是指题材、画幅尺度和格局等形式上的大,而是内在的大。
他主张“墨要给足,色要给足,给足才有分量。”这与传统的笔墨色彩运用有些许不一致。他一改过去写意花鸟画柔弱俗媚之态,大格局、大构图、大境界、大虚大实、大胆突破,为花鸟画创作注入了一股生气。
二是纯粹。他的画笔墨淳厚,感情真挚,有天真烂漫之趣。
王憨山有一方大印,镌有“田园宰相”四字,这很有味道。他甘于寂寞、乐于田园生活,这四个字是他心灵的写照。
有人说他是一位“农民画家”,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他长年居住在农村,家里人、老婆、孩子都是农民,他的亲戚,包括七大姑八大姨也全是农民,但他不是农民,也没有正经务过农。从14岁读私塾到76岁去世,基本上没有离开过笔墨纸砚。一生大部分时间在从事美术教育和创作。尽管他本人不是农民,但春种秋收,天晴落雨,时刻挂在心头,因为这些关系到他一家人的生活。他常跟别人说“家里是没余钱有剩米”。他的人生经历为他的作品涂上了一层强烈的个性色彩。他笔下的花鸟鱼虫,天趣充盈,生机勃发,表现出大自然的强大生命力,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态。这种经历也就成就了他艺术上的纯粹。这种纯粹也是一种真情、一种率真。
画一纯粹了,就真切,就又有了那种稚拙的天趣,就拙中藏巧,就有了韵味。
纯粹也是一种境界。
三是简约。简约是传统文人画的基本审美要求,也是大写意花鸟画的特质。他在这方面下足了功夫。
王憨山崇尚中国传统绘画的精髓。他每创作一幅作品,都要反反复复打磨,先打腹稿,再画草图,改过来,改过去,修修补补,剪剪贴贴。有人笑称他画画像乡下老奶奶纳鞋底,粘剪裁贴、层层补缀。
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放胆落笔,落笔才会删繁就简。
古人论画,主张“神似”。简,实际上是一种“活”,一种神似。画画一定要活,“活”是第一位的,“活”是生命。把一些复杂的东西简化掉,多余的省略掉,给人以更多的想象,这就“活”了起来,个性就更鲜明。简化笔墨、简化造型、简化构图,才会出彩,才会耐看,才会有内涵,这就是功夫。
要反复由繁入简,再由简入繁,再简,如此反复,方能渐入佳境。
去繁就简正是他上世纪90年代变法的重要手法之一,王朝闻谈王憨山作品时,反复强调简比繁好。
简约其实也是形式,他通过这种形式出新。他把“出新”当做绘画的终极目的。
4、缅怀王憨山
他的人品憨厚、质朴、倔犟
一幅肖像画背后的情缘
2010年2月,也就是王憨山去世十周年之际,我总想做点什么来纪念和缅怀这位艺术家。于是我想起了贺安成以前为他画的一幅肖像画。
贺安成,湖南双峰人,著名人物肖像画家,与王憨山同乡,亦是好友。1991年王憨山在广州举办画展,贺安成陪我一同前往,帮助王憨山跑前跑后,忙得不可开交。记得展览大厅当时挂着贺安成即兴为王憨山画的一幅肖像画,那神态真是生动,成为展览大厅的一道风景。王憨山也挺喜欢的,还在画上自己写了个简介,别有一番味道。那幅画至今不知下落。
我很想请贺安成再画一幅王憨山肖像画作为永久珍藏。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贺安成。贺安成专程从北京回到长沙,花了很大功夫,凭记忆重新创作了一幅王憨山肖像画,真是惟妙惟肖,非常传神。
接着我又请王憨山的同乡、同学,著名书画家、湖南省原省委书记熊清泉为这幅肖像画题字。清泉先生欣然命笔,题了“憨山先生”几个大字。
王憨山和熊清泉都是双峰人,在湘乡读中学时又是同学。当时王憨山名王嘘云。王憨山自己的事、家里的事,再苦再难也从不找当省委书记的同学,只是说等他哪天退休了,请他来看看自己画的这些“小把戏”(王憨山对自己作品的一种谦称)。若干年后,我把此事告诉了熊清泉先生,你的老同学王嘘云,现名王憨山邀请您抽空去看看他的绘画作品,熊老马上答应了,并亲笔签名送上新书一本托我转交给他。遗憾的是这本书没送到王憨山手上,这段同学情缘还没续上,王憨山就与世长辞了。
有一天,我又想起了最早发现并推介王憨山的杨福音,并约他,若回长沙,一起聚一聚。
杨福音也是一位重友情、重乡情的人。
那天,他从广州来长沙讲学,事毕来看我。我便把贺安成等友人喊在一起,并把王憨山肖像画拿了出来,想请他再题几个字。
杨福音看了看画,顺手写下了:“因缘际会,人齐话栾,在晓光兄处见安成兄忆写憨山先生,往昔之情,如隔昨日也。”
真的像昨天的事情。大家在一起谈王憨山,谈得最多的还是他的个性、他的人品。
人们以为王憨山的性格一个“憨”字就可以概括。在外人看来,他讷于言辞,不会讲话,憨态可掬。我在1992年初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有这样的描绘:“王憨山,名如其人。他高大壮实,憨厚质朴,看起来异常温和、恬静,在几个人的场合,他默默地坐着,似乎没有什么话说。如果你留意,望着他,他会憨憨地朝你微笑。”
这其实只是他的一面。他的另一面则是话语滔滔,眉飞色舞,而且开口见心,三言两语、切中要害,讲的都是大实话。用杨福音的话说是“开口见喉咙”。但要看对象,看和谁在一起,跟你谈得来,他才会天南地北,一吐为快。有些场合,他不习惯也不来神,也就懒得说话。他在县文化馆工作时,遇上有些会议和讨论发言,他就请假,申请帮食堂去河里挑水、去打扫卫生。他只会说双峰话。双峰话难懂,是出了名的。所以,他说话还要看你是否听得懂,是否在认真听。
贺安成讲起他的“憨”,更是津津乐道。1991年北京展览时,一位泰斗级人物约见他,对他的艺术,纵的、横的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语重心长。王憨山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居然睡着了,还打起鼾来……
其实,“倔犟”更是王憨山的内在特质。也是其人格的写照。王憨山以他特有的执着,完成了他的艺术创造。
王憨山作画经常用一枚闲章,“困而知之”。他的人生道路上,历经磨难,但始终坚韧不拔,他的艺术追求也是愈困愈坚。人生皆有困,有大困,有小困,有长困,有短困,而真正的艺术家是在各种困苦中挣扎、打拼出来的。一个人在顺境中,坚持信念,耐住寂寞,可能并不难,一个人在逆境中,百折不挠,困而弥坚,是要一种精神的,是要一种倔劲的。王憨山就有这股劲,有这个力量。在农村,他和别人扳手劲,硬要扳赢,和别人比挑担,也要斗个狠,不服老,不服输。
现在有的画家,功夫还没到家,火候也不够,但一门心思想成名成家,出画册、办展览、搞笔会,忙得不可开交。王憨山却不一样,他常常把自己封闭起来。“二分写字、二分画画、六分读书”,这是他一生的追求,没有一股倔犟劲是难得做到的。
艺术如同酿酒,需要品质优良的原材料,需要上好的工艺,更需要时间的积蓄。他不相信小聪明,他笃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舍得下功夫。
王憨山的诗文、书法,也如人的性格一样。
他的诗文,朴素直白,意味深长。“打鸟莫打三春鸟,儿在巢中望母归”(《题山雀图》),这些诗句,不加雕琢,好似信手拎来,却道出了他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向往。
他的书法,最初学赵子昂、颜真卿、柳公权,进而习魏碑、钟鼎,后改习金农。清代大书法家金农,章法别开生面,无拘无束,自成一格。王憨山吸收了金农之拙重,挥笔直书,不过分讲究起笔收笔的基本规则,不拖泥带水,笔实墨饱,与他作画“给足论”一致,字距行距不留空隙,颇有现代书法的审美情趣。
他用的笔,都很旧,笔根枯,墨凝结,用起来反而有一种挺拔感。他用的砚台,也不洗,周围已爬满了层层墨痕。他对那块砚台更是痴情。我曾问他,那块老青砖做的砚台有什么特别?他说全中国只有两块,他一块、郭沫若一块。我信以为真,以为真是个秦砖汉瓦之类的古董。后来,他告诉我,这块砚台跟他时间太长了,有感情了,编了一个谎话。
王憨山画、诗、书齐头并进,有机结合,锤炼了他的个性,也锤炼了他的画风。我以为,他的书法、诗文被他的绘画艺术遮掩了许多,还没有被人们引起足够的重视,但他已成为中国当代大写意花鸟画一个新高。
补记:前几天,王憨山夫人、80岁高龄的谢继韫大姐在长子王雪樵、次子王雪松的陪伴下专门来到长沙看我。并告诉我,北京的展览很成功,作品捐赠仪式很隆重,王老母校——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王憨山作品展”近日也在浙江美术馆开幕了,看的人很多。
喜事连连,大姐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