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以后,中国画家大都具备了运用笔墨替代自己用语言达意的能力。这是因为宋代以苏轼为代表的文人画主张美术之美是为了更充分的达意,为此,绘画便逐渐摆脱了单纯追求状物逼真及追求形式美的画家画境界,而向“状情不状物”(邵雍语)的文人画发展了。无疑这完全符合“词达而已矣”、“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的艺术规律。文人画与画家画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文人画偏重抒情达意,画家画偏重呈故事、现物态美。齐白石在中年以后基本已经成为了文人画家,故此他的作品主要的在于抒发自己的一些情感,他将自己的创作坐标立于文人画基点并不执著于逼肖自然的物态美。文人画的基点是什么呢?一为笔墨简约,二为强调笔墨书法意味,三为作品是变相的语言表达形式。
应该强调一下的是,笔墨简约并不是含金量少的同义语,而当是以少胜多之意。简约笔墨、造型的目的,是为了加强最能调动丰富联想的笔墨形式、物态形象的感染力度。强调笔墨的书法意味在于增强书画的艺术品味和丰富其观赏性;使作品成为话语的工具,目的是摆脱工艺品的属性,以人文色彩提升艺术的品质。这三点我们可以从齐白石的大量作品中得到验证。而我们在验证的同时,正可看到齐白石的或社会的或艺术的心理状态的下意识的真情展露。
齐白石的题画语言形式基本有两种:一种为韵语,即古典诗歌,一种为口头白话语言(有的为通俗古典文)。比如“朱门良肉在吾侧,口中伸手何能得。是谁使我老民良,面皮变作青青色。”是为诗;“此蟋蟀居也,昔人未曾言过,此言始自白石。”是为白话语。在白话语题字中有不少只题年月名号的,如题寄萍堂主人、齐璜、白石老人制等等。除此之外,白话题字类在内容上有针对绘画技法的,比如“余年七十矣,未免好学。一日在陈半丁处见朱雪个画鹰,借存其稿。从此画鹰必有进步。白石翁记(题鹰石)”;有针对人事关系的,比如“京华伶界梅兰芳尝种牵牛花万种,其花大者过于碗,曾求余写真藏之。姚华见之以为怪,诽之。兰芳出活本与观,花大过于画本,姚华大惭,以为少所见也。白石。(题牵牛花)这些内容都是他在表达内心的情感,是在说话,不过属于内心独白形式。这些独白大都缺乏具体针对的对象,只有少部分是有具体对象的。
在齐白石的绘画中还有一类与所画毫无关系,题字内容是游离与画外的。这里的题字目的完全成了他表达其它方面意思。本文重点是将那些有具体对象的拈出二三,我们从中可进一步体悟到齐白石作画时实际的心理状态。
齐白石初来到北京,由于他的绘画风格与居京画家的风格迥异,所以不但没有市场且受到同行的挤兑。为此他的心理十分纠结,但又无可奈何。一是他在同行眼里不过是个没有势力背景的老农画手,二是他的画风被普遍认为是野路子非正统。这两点都是他自己左右不得的。对于出身那是无法改变的,对于艺术他又十分执著,不肯轻易改弦更辙。比如他在题“八哥”的画中记述了他遇到的一件事情及他处理的方法:“余友方叔章尝语余曰:吾侧耳窃闻居京华之画家多疾于君,或有称之者,辞意必有贬损。’余犹未信。近晤诸友人,面白余画极荒唐。余始信然。然与余无伤,百年后来者自有公论。”这里白石老人借题画之机道出了在听到别人否定自己艺术时的内心感受,虽说他用“与余无伤,百年后来者自有公论”来安慰自己,但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他那颗实际已经受伤的心在颤抖。实际白石老人那时的心理状况应该似是:你画你的,我画我的,你干涉贬损我干什么?我又影响触犯不到你的利益。
在后来齐白石第三次来北京尚未变法时,在一幅“虾”的题跋中他题道:“即朱雪个画虾不见有此古拙。”但是因为这样的作品过于冷逸销路依然不佳,生活的压力使得他无法面对,于是他准备离开北京了。而此时他的朋友劝他不要走。就在此画中他尚记述了此事及自己当时犹豫不决的心情:“已未冬,余三游京华,将归,湖北胡鄂公劝其不必,以为余之篆刻及画人皆重之,‘归去湖南草间偷活何苦耶!况苦辛数十年,不可不有千古之思。多居京华四、三年,中华贤豪长者必知世有萍翁,方不自负数十年之苦辛也。’今余老友罗三爷闻余只大有获利,庚申春余将再四之京,罗三爷以为余之利心不足。二公之见各异,未知孰是非也。”从这里我们已经可以充分聆听到白石先生当时内心的矛盾,离开北京回到湖南湘潭从此甘心寂寞一生还是继续留在北京坚持,等待发绩的到来。这无疑是时常笼罩在他内心挥之不去的思考,时刻等待他的决策。可以说如果他没有后来的变法,在他经济不支时,他真的就会离开北京回到家乡的。走,不走,应该是他这时心理斗争的主要内容。
我们知道白石老人是指望着卖画为生的,用他的话说就是“泼墨涂朱笔一支,衣裳柴米此撑支”的“煮画”生涯。其实白石在湘潭依靠煮画虽未大富却也小有所成,凭借卖画他也置下了一些田产。在他的题款中他说:“煮画多年终少有成,晓霞峰前茹家冲内得置薄田微业。”但依靠煮画养家糊口在北京定居就谈何容易了!所以就有了他励志类的题款的出现:“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
艺术家对于能够欣赏自己艺术的人大都抱以感谢,对于能出资购买自己的作品的人,尤其大量收藏者则更加感激。这一方面满足了艺人知遇的心理层面,一方面也解决了生活上的问题。齐白石对于多收藏者的这种知遇也是十分感激的。在为济国画的雏鸡幼鸭图的题款中他云:“济国先生嗜书画,即藏余画此幅已过十幅矣。人生一技故不易,知者尤难得也。余感而记之。”白石老人对于喜爱自己画的人是大度的,有一次他画完了一张画,不料却被同乡偷偷的卷走了。他发现之后那心态的平和是出人意料的。请看他在此之后复画的一张上的题字:“一日画鼠子啮书图,为同乡人背余袖去,余自颇喜之,遂取纸追摹两幅,此第二也。时居故都西城太平桥外,白石山翁齐璜并记。”我们从“余自颇喜之”可看到齐白石对于喜欢自己书画人不道德行为的理解,同时从“遂取纸追摹两幅”体会到他那种举重若轻不加计较的大家风范。此时他或许内心在说:这个题材这么让人喜欢呢,好,你拿走了一张我再画两张。以上这些题款皆属于他的独白。这些独白充分显示了他当时的各种心理状态。
在齐白石的话语题款中还有一类是当着收藏者面题的,这一类不属于独白,属于他在与收藏者面对面说话。齐白石的画既然具有不菲的价值因此他不单是卖给外人,也作为钱财留给家人。1947年他在一幅兰花图中题道:“白石五十八岁初来京华时作册子数部。今儿辈分炊,各给一部当作良田五亩。丁亥分时又记。”我们从其中的“分时又记”中可知,这是当着众子女面写下的。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齐白石将分炊(分家)的众子女唤来,一边在画上题字一边说:“这些画册是我五十八岁来到北京时画的,今天你们分家单过,就分给你们,就当作每家给了你们五亩良田吧。”
有时齐白石还会面对一些来求画的朋友,在一些画上就可以看到他和朋友相对说话的情景。比如有一次好友胡佩衡拿来一张纸请齐白石当场作画,结果因为纸不适合作画,齐白石对画不满意,于是就将作画的来龙去脉写在了画上:“冷庵弟此纸丑不受墨,而且吾弟坐待,画不能佳,吾不怪纸丑,只怪吾弟欲早得为快也。小兄璜戊寅。予第一次画蛟,竟能稍似,冷庵、泊庐二弟称之曰,万物寓于胸中,为画家殊不易也。白石又记。”(题蛙蚊)再有一次还是胡佩衡请他画雪景,而他已经几十年没有画山水了,对于朋友的来求又不好推托,只得强画。于是他又将此事留言于画上道:“余数岁学画人物,三十岁后学画山水,四十岁后专画花卉虫鸟。今冷庵先生一日携纸委画雪景。余与山水断缘已二十余年,何能成画。然先生之来意不可却,虽丑绝不得已也。戊辰冬十月,齐璜记。”(题雪山)我们可以从以上两个题记中感受到白石在与朋友面对面诉说的情景,那意思是说你逼的太急,画得丑不怨我,怨你太急啊!
胡佩衡的儿子胡橐是白石老人的弟子,他与白石很熟,经常到白石老人家中观摩白石作画和谈论绘画。一次胡橐“正赶上他画芭蕉,一气画了五六幅,有的四尺或五尺,有的八尺或一丈,笔酣墨饱,挥洒淋漓,真是痛快壮观,使我(胡橐)看得入神。”胡橐看罢不禁说道:“大幅芭蕉任意挥洒笔力放开了,尚觉得容易,若在小幅里又怎样布置,使小中见大呢?”白石老人略一思忖找了张一尺来大的纸,几笔就画出了一张小中见大的芭蕉图。这一下连齐白石都觉得很意外,觉得这是自己非常得意的作品。于是提笔在画上将这幅画创作的起因记述下来:“客谓以盈尺之纸,画丈余之草木,能否。余曰能。即画此帧。客称之,白石并记。作画易,只得形似更易,欲得局格特别则难。此小帧有之。白石山翁又记。(题芭蕉)我们从此题款中可以感受到一个艺术家内心深处对于自己艺术实力的自信,感受到他在面对弟子提出的问题时,即使自己从未实践过,但凭借深厚的造诣展示出的那种从容的、直面解答的大家风度。我们于此联想到他应老舍出题的画作“蛙声十里出山泉”和在中央美院画从未画过的棉花时的智慧和艺术实力的雄厚、生活经历的丰富。
一代大家齐白石所留给后人的艺术,那魅力是十分丰富多彩的。否则,因何直到而今,连他的题款都禁得住人们的一再琢磨品味!这其中或有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或有一段发人深思的隐情。那故事给后人带来愉悦并启发人的心志,那隐情需要后人去探索以完善伟大艺术家的形象。中国传统国画中,围绕着绘画内容,艺术家所进行的创作活动都是有意义的,这其中就包括题款。题款的书法性,题款的形式和内容都是与绘画的艺术性密不可分的,他是传统国画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而齐白石画中题款的艺术性同他的画一样精彩,说它魅力无穷并不过分啊。
北京艺术研究所 刘玉来 20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