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回流作品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便是一套齐白石花卉集珍册页了,此套册页有“好”“怪”两字便可概括其全貌。说它“好”,乃其用笔、用色、章法皆到位。说它“怪”,只觉得少了常见白石画作之润泽,多了些生拙异趣。这部册页不是“国货”,而是日本货,而且不是通常用来作画的册页。其纸张并非生宣,一时未能考究。尤其页面四边还有凹陷的直线和斜角线,似乎其原本用途是镶嵌什么物件在上面的,是照片还是印刷画片?难道齐白石是在一本照相册上作的画?等看到最后一页,顿时明了。画家跋道:“橫村先生乃余之好友,此來携旧册一本,共计八开,求余作画。余谓此册丑不受墨。先生說,无论何其丑怪,先生不怪,润格照付。余之无奈,欣然命笔,果丑怪齐來。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余始知其然也。”当然,白石自称“丑怪齐来”,未可尽信。古人行文好自谦、自贬、自嘲,不似当今大师们引吭自夸。而横村先生既是白石好友,且不吝润资,可见不会是舍不得买一本好的册页。以此求画,并声言“无论何其丑怪……润格照付”,可见是其故意求“丑”求“怪”。有时候陌生的材料会对画家产生一种刺激,让他精神一振,全力对付。而且好的画家会很快把握陌生材料的特性,因势利导,画出些许新意来。这或许是横村目的所在。再看此册,白石不负白石之名,横村也达到了横村的目的。不仅如此,还给今人留下了有趣的猜想和话资。
齐白石画蔬果,与其农村生活经验有关,曾经是齐白石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故而他是很难忘怀的。齐白石将这种情感以绘画的方式表达出来,因此他画了大量的以蔬果为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是齐白石艺术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齐白石艺术的一个特色。齐白石蔬果画的艺术渊源,早期主要是学习赵之谦,或通过赵之谦再学习清代的其它画家,如恽寿平(南田)、李(复堂)、项奎(东井),直至元代的钱选。在60岁以后他先后临摹过许多赵之谦的作品,除此之外,他还受到八大山人和吴昌硕的影响,齐白石在70岁的时候已经确立了比较成熟的蔬果画风格。他的蔬果画在中国画的审美领域为人们展现了平常心、平常事,把中国画的表现领域向前推进了一步。此册页齐白石以松动灵秀之笔墨写简笔蔬果,精到老练,融会前人,独出机杼,融入情意于物象中,实为难得力作。
二十年代初叶,陈师曾携白石画品,至东洋参展,一举成功。彼方士流,慕名而赴京城齐寓者,大有其人。此册之嘱托者横村先生,亦为其中者乎。两人往来既频,相识相知为好友,自在情理之中。此册以笔墨款印究之,当为白石二十年代中叶所作,正是老笔千秋、超绝古今之际,纵横涂抹,随心所欲,清新可人。且为好友之嘱,用心之处,非同寻常。又得张伯英、萧愻、陈半丁、于非闇诸大家题跋称道,月旦简约之评,皆能得其环中,启人遐想。名下无虚士,洵当珍同拱壁。—刘明《白石花卉集珍册》
智者创格,工者写形,白石老人画笔略到,而意态已具,气韵生动,逸趣横出,自成一格。以布衣动公卿,而公卿亦为首肯,不以布衣而等闲视之。自晚清文人王湘绮、樊增祥始,至民国名人陈师曾、徐悲鸿、胡适之,于白石老人之艺,皆有佳评。陈师曾、徐悲鸿力排众议,或举荐于校任教授徒,或携画国外宣传展售,扶持协助不遗余力。梅兰芳更是一见倾服,拜白石老人为师习艺,为艺坛增一佳话。海上傅雷、陈丹青眼视甚高,于艺人艺事好作严词酷评,然对白石老人之艺皆以青春新鲜、健美婀娜为评,足见白石翁自有高人之处。
白石论画:“太似为媚世,不似为欺世,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单刀直入,不须一车兵器,诚为大写意作一注脚。细赏白石老人之画,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皆非向壁虚造。曾曰:“生平不画未见之物。”即如友人嘱画“芭蕉叶卷抱秋风”之题,以未察蕉叶之卷,为左旋抑或右旋,不妄施笔墨以讹传讹。故其落笔之际,斟酌取舍,调合聚散,掇形取意,出神入化,通妙而后施。白石老人直至晚年,尚叹服黄瘿瓢物形之奇化、八大山人构画之简妙,心慕而力追,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故其所作,心存高远,物与神化,妙在自家面目,不落前人窠臼。
白石论笔:“半如风云半儿女。”七字道尽用笔之妙,妄言笔力者岂能梦想。书画源本一道,妙在用笔,笔之既落,个性、笔性、画性即现。由一笔而千万笔,笔中见墨、见色、见形,环环相扣,笔笔相联。画由笔生,未有拙于笔而精于画者;笔由书生,亦未有拙于书而精于笔者,故书之为道亦大矣。白石自言:“书法得于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与天发神谶碑的最多。写何体易有肉无骨,写李体易有骨无肉,写金冬心之古拙,学天发神谶碑的苍劲。”可见陶铸百家,融会贯通,自成一体。故其行笔雄肆欹侧,刚柔兼济,大气磅礴。晚年画虾,示人以虾须之虚柔健畅,不无自负曰:“吾固老矣,尚能作此线条。”白石之后,习齐者固众,习虾画亦众,较之白石笔墨,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皆书笔精健处远不能及。手中无法,墨中无笔,自然面目欠佳,难入世人法眼。
尤不可及者,老人世出农家,日处田畦山林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技入大匠之门,运斤成风,力能扛鼎。随意纵横涂抹,皆得自然之数,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浑然天成,百年间罕有其匹。潘天寿誉以大方二字—信矣。文人画为吾国之独有,集书画技艺与文人学养于一体。白石老人家世清贫,早岁少欠文人学养。二十七岁时,幸得湘乡文人胡沁园、陈少蕃授教,白石发奋为勤,夜以松火读书,不使一日闲过无用哉。终生作诗吟咏不倦,所作皆匠心独运,别具慧眼,道人所未道。且不离乡村文人本色,较之举业士子之作,独具乡土淳朴清新野逸之气,王闿运阅之大为赞赏,许为弟子行。樊增祥更题曰:“凡此等诗,看似寻常,皆从刿心秫肝而出,意中有意,味外有味。”写意画之意,贵能独造,不入前人樊笼。吾国千年文人画家,固多归隐山林之士,然大抵非官即富,大异于白石老人之清贫农家,意境胸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所谓书生气不同于蔬笋气也。今之国况大不同前,纵有刻意摹习白石者,岂能造就白石一流人物。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惟白石一人而已。——刘明《白石花卉集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