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我以0.70元一平米的价格在798厂区租了个新家,那时候那里还真的是工厂。房子刚修好,由于我和男朋友急急忙忙想住新房,就在没有家具的情况下,在一个200平米的空间放了一个床垫,就算入住了。
头一天晚上,我们刚睡下,就听见外面“砰”的一声巨响,好像炮声,或者一个巨人站在我们窗前放了个屁。我们吓傻了,入住的浪漫感觉立刻消失了。那时候,798没有咖啡馆,还有工人食堂,食堂花色的水磨石地面,半截绿的墙面都体现出这个地方是50年代的建筑,而食堂的价钱──小炒3.6元,还可以要半份──都充分体现了当年社会主义的优越性。2003年,iLook杂志社搬到798的时候,我们编辑部在社会主义的惠泽下,正经吃出几个胖子来。
我刚搬进798的时候,正是物业和艺术家打架的时候。当时物业已经物色好了发展商去整体开发798,好像是要建设一个电子大厦之类的建筑物。艺术家都不愿意走,因此就有了一些矛盾。在中国矛盾的真相是不会暴露的,而是被各种“穿小鞋”和“绯闻”包装得非常严密。矛盾之一是关于798艺术节的名称,物业看见798艺术节的海报就急了,说:“798是你们叫的吗?这是机密,这是当时的番号!不许用。”
“那叫什么哪?”
“只能叫大山子艺术节。”
这以后就非典了,整个北京都在唱空城计,艺术家利用了这一点在798搞了一次行为艺术,又把警察叔叔给逗来了。物业可生气了,发誓要把艺术家全部撵走。我去求过情,但是没什么用。
“那叫艺术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主要是还给我们惹这么多麻烦。太讨厌了。”物业抱怨道。
798能够留下来作为艺术区还是要谢谢朝阳区政府,它很罕见地站出来说把798留下来。据说这后面政府和798的物业进行了各种交换,终于把这一片原来的工业废墟定位成北京的艺术区了。
艺术家终于能喘一口粗气了──至少不会拆迁了。但是马上就来了新问题,Nike发现了798,不仅天天来这里跟艺术家寻求合作,还租了一个厂房说是要天天在798开派对。据说他们支付了4元一平米的房租。这事情给物业的信息是“马上要发财了”。紧接着就是一轮又一轮的涨价,不少艺术家工作室和画廊就只好为未来的餐厅、咖啡馆腾出空房子来。说实话,物业对我还是很好的,没怎么涨价。但是眼瞅着穷一点的、不太商业化的、还未成名的艺术家待不下去了。
这是798艺术区的第一次艺术家大清洗,但也无话可说,商业规律和市场经济都摆在那里。我认识一个美国建筑师,拿下了1.5万平米的地儿,交了订金后闲置了不到一年,物业立刻收回了。还有一个深圳商人,拿下了近5万平米的地儿,也是交了订金就没动静了,拖了四年也没人让他走。美国设计师是要拿这个地方做中美学生交流,让他的设计学院的学生和中国学生互动。深圳商人是修了准备当二房东,再租给像Nike这样的国际品牌。
798艺术区最风光的时候应该是2008奥运前,那时候它被政府命名为北京奥运文化旅游景点了。更确切地说,这是798物业最风光的时期。当奥运旅游点肯定有相当的政府批款的,这样就有钱花了。798也开始了第二次艺术家大清洗。
这回让我清晰地看见政府资助“文化创意产业”的钱是怎么花的。我住的楼房是个60年代的灰砖办公楼,物业说灰色和园区大部分红砖不协调,要改成红色的──就是在原有的墙外面再砌一堵红砖墙,不是粉刷,是真的再砌一堵墙。大概由于要赶奥运前给领导看,墙砌得很粗糙,和原有的窗眼都不能对齐,直接效果就是所有窗户都打不开了。我家就是这一轮主动要求被清洗出去的。价格还能扛,但是这折腾实在受不了。
第二个大项目是要刨开马路埋线。
“什么线?”
“宽带。”
“不是已经有了吗?”
“换一个供应商。”
路刨开了,路灯没有任何改进,杂志社又是加班的重点灾区,黑灯瞎火,三个编辑摔沟里,还搭上一辆车。施工完毕,发现网速更慢了。
第三个项目是大修停车场。我们门口原来有个停车场,用的挺好,突然全部给刨了,把坑坑洼洼的地方全修了,然后又用柏油给铺上了。挺好,谢谢。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月,刚铺好的又都给刨了。这回改铺砖了。砖铺好后不到两个星期,又要刨。我们急了,去询问。说是以后车位都用地锁,要买,不是免费的了。这次不是都刨,而是装地锁,很现代化。于是,我的车钥匙上就多了一个开关,一开,地锁就躺下,一关,地锁就起来。当然,我的车技有限,经常关着也就过去了,地锁很快就坏了。
熬过奥运的大装修,我们也决定搬出去了。一次,我在咖啡馆又碰到物业了。
“洪老师,去上海双年展了吗?”
“没有,你们哪?”
“我们集体去学习了一下,不错。不过,老岳的雕塑你怎么看?”
“我没去,没概念。”
“是不是太商业啦?”
这时候,物业已经是艺术评论家,而在这里的艺术机构已经都变成商业机构了。而政府给创意产业的所有钱不是砌在第二层红砖墙里,就是埋在马路的宽带里面,要不就干脆压在铺了三层的停车场下面。
最近,我总是听说政府又要批很多钱发展创意产业,估计我们又会有很多新的马路和停车场,而那些有创意又想创业的设计师和艺术家们,也许会照样没有任何出路。
(作者洪晃是《世界都市iLOOK》杂志的出版人,作家。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