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鹏先生
沈鹏,江苏江阴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其家学渊源,学养深厚,幼习诗书画,尤书为上。几经磨砺,渐成气候,以草书傲立于书山画海,成为一代名家。少年时代,喜读《大公报》,认为它天下为公,公正公道。时值《大公报》建报110周年,我们特地邀请了这位当年的老读者,请他谈谈他的书法艺术之路,他对当下书坛的评判,他对《大公报》的期望等,以飨读者。
书卷气
未识沈鹏先生之前,闻其以狂草独步天下,暗度:此人或许如唐人怀素,性情疏放豪宕,不拘细节,洒脱嗜酒,在酒精发酵的激发下,挥毫泼墨,狂颠醉草,势不可挡。及至见面,沈先生却是清瘦俊朗,虚怀若谷,言谈举止之间俨然是一位谦谦君子,全然颠覆了我先前的猜测,令人暗自纳罕。
沈先生细细叙来,方知其故。
他是江苏江阴人,此地人杰地灵,历史上出了多位名人,如沈先生仰慕的明代地理大家徐霞客,不仅能不辞辛劳的探寻高山峻岭,而且文笔书法也不能小窥。近代文化名人“刘氏三兄弟”(刘半农、刘天华、刘北茂)亦是江阴人士,冰心的丈夫吴文藻先生从江阴走出,后来成为知名的社会学家。江阴悠久的历史文化无形中滋养了沈鹏先生的心胸和学养,影响了他将来的人生方向。1942年,沈鹏先生入南菁中学读书,这所中学由左宗棠批示拨款建立,取朱熹名言“南方之学,得其菁华”之意。至今已有130多年的历史,可谓悠久。他的文科一直名列前茅,理科相对较弱,但是,沈先生说,正是理科的逻辑性思维在他以后的书法生涯中常常带来新的认识,开拓新的境界。课余时间他师从清末举人章松庵,曹竹君、姚菼、李成蹊诸位先生,主要学习古诗文、书法碑帖、中国画等课程,其实也无外乎是些寻常的传统文化的学习,譬如背诵《唐诗三百首》,临摹柳公权、颜真卿等人书帖,摹写《芥子园画谱》等,但是,正是这些最初的启蒙美育,无形中培养了沈鹏先生对诗书画的兴趣,使得少年时代的他在书法方面的天赋逐渐凸显出来。
但是,当时的沈鹏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字写得多么好,时常没有自信,其他同学却对他青眼相视。耄耋之年,沈老拿出少年之作,方才确认自己的字似乎是好于其他同学。时隔70载,方能对别人的赞扬表示认同,需要何等的谦逊!沈鹏先生讲了一则故事,诠释了他独特的学者气质的来源。
“中学时,同学们有段时间都临清末翰林潘临皋的帖,大家认为他的字好,市面上也有很多他的印刷品,但是我觉得不好,当时十二、三岁,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后来想明白了,就是俗气。那时心里有个疑问:什么是书卷气?就去问老师,老师说,书卷气就是读书人有书卷气。这个答案当然很不理想,但是,我知道,我要有书卷气,不要有俗气。这种观念很早就形成了。”
这种要成为读书人的理想在少年时代已初露端倪,也为他日后的人生道路指明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后来,他上大学,学中文,转新闻,在人民美术出版社任美编,案牍辛劳,朝朝暮暮,为他人做嫁衣,业务精熟,成为骨干,后任副总编,在编辑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做了40余年,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至今仍每日临帖,笔耕不缀,不仅书法造诣突飞猛进,而且诗词成就不菲,已出版了四本诗集,集学者与艺术家于一身,这与他少年时代确定的“书卷气”不无关系。
沈鹏先生与《大公网》总裁林学飞先生亲切交流
游于艺
沈鹏先生以草书独步天下,赵朴初曾赞他的书法“大作不让名贤”,取得这样的成绩,是不是仅仅练练草书就行了呢?答案是否定的。沈鹏先生说:“我二十多岁时练欧阳询,后来学赵孟頫、王羲之,我还喜欢隶书,经常写写,现在,我每日练习大篆《散氏盘》。因为各种书法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笔法相通。就像一个篮球运动员,他一定也是个不错的田径运动员。以楷书见长的,不妨也练练隶书、草书,这样才能精进。”沈鹏先生建议道。
看来,集书法各体之大成的草书,并不仅仅是只练练草书这么简单的事。非但不如此,而且,转益多师,功夫在诗外,才是书法渐精的途径。沈鹏先生出身美术编辑,是著名的美术评论家。启功先生赞叹说“朴私交沈鹏先生逾30载,观其美术评论之作,每有独到之处。”遍览中外美术,无疑给沈鹏先生丰厚的审美沃土,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浸淫,对他书法审美的攀升无疑起着重要的作用。
书画同源,在沈先生的理解中,书画是同笔同法,绘画“六法”中的“骨法用笔”、“经营位置”,相对于书法的笔法、构建。书法之于绘画,提供了抽象的美学原则,而绘画也丰富了书法的美学思想,互相影响。比如说八大山人,他的书法中的中锋用笔,构图的空灵虚应,感情的冷峻超逸,很难说绘画与书法的相互影响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沈鹏先生常为疾病所苦,生理的病痛有时会消磨人的意志,而音乐则成了他的疗养鸡汤,更是他书法节奏美的来源之一。他说“汉斯立克在《论音乐的美》中有一个著名的论点:‘音乐的内容就是乐音的运动形式’,用来解释书法非常恰当,‘乐音’作为音乐最基本的元素,在书法以‘线’的形式出现,都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规范化、美化。在音乐为乐音的运动,在书法则为线的运动。”在生活的每一处细节,沈鹏先生处处留心,将从别的艺术形式所感悟到的,运之于书法,使其丰满、成熟,渐至佳境。“书法以外的东西,懂得越多越好,文史哲经教,是相近的;远的,比如音乐、舞蹈,对于书法的节奏感、韵律感都有益处。仅仅看到书法以内的东西,就字论字,恐怕提高就有限了。”沈鹏先生坦言道。
沈鹏先生点评《大公报》
痴于诗
2003年3月底,寒山寺内普明宝塔院的回廊,新立了一块高150厘米,宽110厘米的大碑,上书一首七律:“钟声回荡夜迟迟,过往客船江月思。阅尽古今无限事,寒山化育一身诗。”
字写得自由磊落,行云流水,落款便是沈鹏。而书写的内容,颇有唐人韵味,意境深远,气格高古,不知出于何人。据说,此碑一出,观者众多,无一人猜出作者,有说是李太白,有说是杜工部,有说是李义山,或是王摩诘等。往往是秋爽方丈一语道破天机:“沈鹏介居也”。
说起沈鹏先生的书法,外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说起沈鹏先生的诗作,却少有人耳闻。然而在文学界和书坛,他的诗作亦受到大家的击节称赞。刘心武说他的诗“吟意趣真”,周笃文赞它“本色清奇”,赵朴初则点评为“清新挺健”。沈鹏先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敬仰他的同乡——中国地理大家徐霞客,多次赋诗赞他不畏艰险,踪迹踏遍各地,并从中得到书法的启示。说他的字“世间真文字,秉笔无矫饰,世间大文字,目遇不暇接。世间奇文字,惊天动河月”(《徐霞客歌》)。而沈先生也是齿痕处处,周游列国,并有感而发,诗风多样。清新诗如“苔湿方知昨夜雨,频年难得听鹧鸪。(《镇江•晨起》),”“神农野逸天山雪,适我心胸畅我魂。”(《自述杂诗》之二),“小避尘嚣静不哗,绿茵铺地净无瑕。”(《小避》),风格质朴,言语简洁而意味深厚;哲理诗如“为因失算塔倾斜,因有倾斜盛得名。世事难分诚若此,东坡琴指辨声情。”(《比萨斜塔》),辩证的看待事物,包含相对论的哲思。悼念诗写得更得乐府遗韵,太白遗风。“我来梅花岭,梅花杳无影。清气满园林,衣冠应未冷”(《梅花岭史可法墓》),以简驳繁,举重若轻。似是信手拈来,实则笔力雄厚。刘征说他有“大唐音”是不为过的。
诗人沈鹏的古诗词修养自幼而来,已是渗入到血液当中去的,“欲问何以故,诗情早入骨。以此视金樽,墨韵浓于血”(《余不善饮,诗以自解》)。无需酒精的刺激,诗情墨韵已是深入骨髓,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诗、书、画三位一体,集于沈鹏先生一身,传统知识分子的文化修养,在他身上和谐的统一着,三者相互影响,相互交叉,共同铸就了一位大师级的学者艺术家。
在外行人看来,身兼数职的沈鹏先生一定每日忙于社会活动和应酬,而没有时间磨砺自己的书法,而沈先生说,他每天都在磨练自己的笔头,而且常常否定自己,不断创新,每一幅作品都有新意,绝不重复自己。但是,他在诗歌上下的功夫,却远远超过书法,这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他有一句诗描写这种状况:“废纸三千犹恨少,新诗半句亦矜多”。沈先生解释说:“我不愿重复自己,好比今天下午写几幅字,如果第二张跟第一张差不多,我就不喜欢。写了一张以后,一定要先放在桌上看,然后放在地上看,再挂起来看,总希望有一点新的感觉,废掉的很多,不好的自己就撕掉。有时候暂时不撕,放在那里,过去以后又撕掉。这叫‘废纸三千犹恨少’;而新诗得了半句,我也很得意,这是相对的。”
当谈起书家中的诗人时,沈先生精神一振,为我们讲了两个有趣的人,“有的诗书画家喜欢说自己的诗第一,比如齐白石,诗书画篆都精通,但是他喜欢说诗第一,其实齐白石的诗当然不如他的画。林散之写字,画也能画一点,诗也有,他也喜欢说诗第一。他希望家人在他去世后的墓碑上写上‘诗圣林散之’。这里头我想有两种情况,可能具有普遍性,一个是写诗下的苦心常常多于画画和书法。另外,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作诗的苦心,因为他的画或者书法已经有名了,所以他希望人家知道他的诗很好,所以把它说成第一。”
沈鹏先生至今已出版了《三馀吟草》、《三馀续吟》等诗集,多达五百余首。沈先生有点得意得告诉我们,他的第五本诗集已经付印,他的诗的成就高于他的书法吗?这一点,读者说了算。我们期望早一点看到诗集的面市,给诗坛吹来一股别样的大唐之风。
沈鹏先生为《大公报》创刊110周年题词 点击欣
求于真
沈鹏先生擅长草书,兼及楷隶,风格奇崛烂漫,恣肆横流,逸气充盈,变化不可端倪。书法是纯粹的艺术,他引梁启超先生的话说“个性的表现,各种美术都可以,……但是表现得最亲切、最真实,莫如写字。”书法是以汉字为基础进行的一种艺术创造,当汉字进行艺术创造成为书法的时候,实际上已经脱离开汉字的实用意义。
鲁迅说中国文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沈先生自己的体会是:“中国文字的‘意美’,因长期历史积淀而变得丰富深厚,汉字的多义性、不确定性,蕴含着本民族的美感,‘音美’集中体现在传统的诗词、歌曲、戏剧;其余各种文体倘内涵节律、韵律的美,也会令人击节称赞。至于‘形美’,集中体现当然是书法了,它是立足于‘形美’的艺术,与文字的‘意’、‘音’无关。”书法艺术以墨线为主导,按照特定的文字形成结构,由一画、两画、三画……直至万画。
沈先生说:“书法的形式即可说书法的全部。它的的形式即内容”,他着重强调书法纯形式的美,肯定书法艺术本身独立的存在。学习书法的途径是什么呢?沈先生微笑着说,“当然是字帖了,它不说话,但是却说了书法的全部。”“学习书法应该先临摹,后揣摩。如写‘大’、‘小’、‘日’、‘月’一样,遵循着它固有的笔顺,循序渐进。写出来不断观摩,从古人的作品中吸取营养,逐渐提高。虽然我写草书的年头也不少了,但我一直想着一件事,就是我的行草书中怎么能够做到古人说的‘气通于隔行’。气,草书的气,在每一行不是孤立的、并列的一行一行,而是怎样加以贯通。古人这么一说,二三十年我都在想着这个事。”
为追求书法艺术之真谛,花费三十年来揣摩古人的书法体验,沈鹏先生可谓执着而坚毅。没有对艺术之美的理想追求,恐不会取得如此煌煌大绩。
当被问及现在的学校里开展书法课,以加强学生的美育时,沈先生大加赞同,连说这是好事。但是,面对广大学生学习书法是为了在考试中加分的情况,他大为不满,直言道:“现在的书法艺术如果被冠以加分的功能,参与到学生的竞争当中去,就失去了书法的纯粹性,失去了美育的真正意义,因为学生在学习的时候,有了功利心。“我们那时候参加考试,就是硬碰硬,没有任何可以加分的项目。外国也是这样,比如说你在体育方面得了什么大奖,在考试中不会加分,工作中也不会加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才能回到美育的真正意义上来,回归到书法的纯粹上来。”
面对如今社会上经常举办的所谓的大型书法艺术比赛,沈鹏先生慨然道:“我已经不是一线人物了,但是我听说有好多获奖的作品是拼起来的,就是说拿古人的很多字,一个一个好的字拼起来,然后再临摹,形成一件作品,一看也不错。但是这失去了书写的意义。所以我强调我们书法要原创,要‘有我’,拼起来的作品就是没有将真正的自己摆进去。这也是沈鹏先生追求书法的纯化,还原书法的纯粹之美的良好愿望。我们真诚希望,书法界的某些乱象,能够因为沈鹏先生的铮铮直言,而得到一些改善。
在采访的结尾,沈鹏先生对我们提出了愿望,希望《大公报》这三个字,仍然能够有自己独特的面貌,办出自己的特色,用传统文化中高雅的东西来引导读者,祛除低俗的不好的东西。作为一位资深的编辑和新闻工作者,他向我们建议:向读者介绍年老的艺术家,前提是他(她)有新东西,或者以新的角度来介绍;另外要注意发掘有潜质的中青年,有分寸的介绍,不要棒杀或捧杀。沈鹏先生以一位老读者,以一位同行的姿态,对《大公报》提出了文化传承的方向和要求,其坦坦真言,将激励着同仁们继续努力,向着更好的方向迈进。(《大公报》/大公网 林学飞席涓 周文昭王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