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从三方面来判断一部艺术作品的好坏：艺术家释放自我的程度；这自我究竟有多么值得释放给别人看；以及放出来的方式。类似评判一场脱衣舞：首先她脱光吗，第二她身材是否好，第三脱掉的动作步骤(舞姿)是否曼妙。三者鼎足，缺一不可。音乐上，徒一者高企而余两者低靡，如用缭于天际的海豚音来歌颂狗屎；或在某一者上缺陷明显，如晚会红伶终于决定解开灵魂这匹野马的缰绳。你想骑上试试？

之所以制作精良的流行巨星们屡屡做出垃圾，不是因为硬件和技术上不过关，而是他们既没有什么值得一放的自己去释放，就算要放，也没有得到老板们的许可，他们释放的，只能是发臭的市场需求。

不少借钱买琴的摇滚青年，尽管愤怒不堪，苍白无比，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从内朝外翻了出来，但，谁没有点儿下水呢？徒淌一地腥血，惹起些令人不快的回忆。让和弦见鬼去的朋克们倾情奉献却无话可说，就像没有准备发言稿就凭醉上台的劳模，几近失声，只因吼了一夜的红K。他们都是不及格的脱衣舞女。

如此啰嗦铺垫，是想尽量解释一下，之所以我觉得钟童茜是至少进入新世纪以来，内地独立音乐圈里最好的女歌手之一，仅因为她在这三者上面面俱到（此刻能使劲想起来的同比者，仅张浅潜）。进一步讲，音域比她宽的，配器后期上比她考究的摇滚姑娘有很多，亦多造作不堪，乃至不知所云，她们甚至只使用英文，她们甚至只使用顾城式的英文，她们甚至都不屑于去使用顾城式的中文——她们以为在抒发齐豫式的爱情观时撩起短裙，或倾诉LadyGaga的世界观时扯上西藏，即已超越左小，请把这个消息转告汪峰。相形之下，钟童茜妩媚而阴毒的反人类主义怎能令人不脚下一空。

从2007年第一张专辑《我想深情款款地爱上你》到现在的第三张《以身相许》，她一直在忙一件事，在这个“如果你爱你的小孩，那么请不要把他生下来；如果你爱你的妈妈，请她不要把你生下来”（《其他的上帝》）的，“来历不明”，“完全不可理喻”的世界里，怎么利用爱情来让自己感觉好一些。变化是，5年前，她以为就像被某个见死即救者从冰窟窿里捞起来一样，整个人能从爱情里获得重生[“这样吧，亲爱的，趁现在还有时间，让我深情款款地爱上你”（《我想深情款款地爱上你》）]，现在她搞清楚了，与出生相比，爱情的来历更为叵测，尽管后者有本事能把前者造成的绝望在墙角里，逼着抱头蹲那么一小会儿[“我想和你心心相印，小偷先生”（《我爱你，小偷先生》）]。

这依旧令人宽慰。美国爵士乐历史学家阿尔穆特·穆锐曾告诉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之所以在蓄奴制时期，奴隶主的自杀概率高于奴隶，是因为后者会弹奏布鲁斯——“虽然布鲁斯不能把绝望赶出屋子，但只要在哪个屋子里弹奏它，就能把绝望赶到旮旯里。”冯内古特认为布鲁斯是外国人迄今还能瞧得起美国人的唯一原因。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是钟童茜抹了眼影、染了头发，在新唱片的封面里把自己打扮得粉扑扑的唯一原因（第一张封面上，她素颜站在阴影里，就像被逼到墙角的绝望先生本人）。

基于三张专辑在配器和编曲上一以贯之的糟糕，你可以认为她在我说的第三个层面，即舞姿上是站不住脚的。在对上世纪最后十年西方另类摇滚生吞活剥式的抄袭和迷笛级别、粗枝大叶、粗鄙无神的电声处理间飘忽不定；她的配器和编曲令人想到左小祖咒近期那些流水线上的例牌作品，演奏者/编配者跟创作者/演唱者水油分隔，前者再专业，也是跑场式、按件取酬式、提起裤子走人式的专业，你甚至可以遗憾地听出这段华彩的演奏者，或这段节奏的编写者对这首歌的不解和不敬（请不要误会，我这么说并不是认为这首歌本来有多么出色，更常见的是房子已盖歪，还找错装修队）。

幸好，在我听来，她的演唱令配器及配器的方式变得聊胜于无，变成烤乳猪的樱桃眼般不值一提的东西。无疑，PJHarvey早期作品里不失旋律感，却又足够歇斯底里的抽噎唱法对她造成的影响，几乎成为了某种指腹为婚般的命运，特别在前两张唱片里，PJHarvey在这首歌是源泉，在下首歌就转为泥坑，她像骑在扫帚上的巫婆，对趴墙凿洞、披头散发的钟童茜紧追不放，却又不时挥挥魔杖，狂笑间赏她双水晶鞋穿穿。到这张《以身相许》，谢天谢地，巫婆玩够了，回家了，钟童茜把气喘匀，开始唱本分的流行歌曲。这歌声的特色诡异地闪耀在甜美到不惜谄媚的气声吞词和由此呈出的，不由分说的绝望之间的映衬里，她的唱腔有一种三五岁儿童演唱成人歌曲时毫无着落的平静，审美缺失的认命和渴望获得大人赞赏的作态，它氤氲着在黑森林里永无止镜的迷路中，被惩罚者不时嗅到的，某种水果腐糜后散出的甜香。令人瞬间着迷，不一阵，又倍感心灰意冷。

 （作者系乐评人、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