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

中国当代艺术追踪欧美现代和后现代艺术，备受非议。超越欧美当下形态的普世艺术和相对独立的中式当代艺术，尽管不少批评家都在呼吁，但还不成气候。所谓中式当代艺术，概指带有中国问题和中国文脉的前卫艺术，同跨国跨文化的普世艺术有着内在联系。西安地区特别适合造就中式当代艺术。这片统领中国文明八百年的土地，有着开拓中式当代艺术的典型背景，包括体现文明进程的历史遗存，彰显农业文明的民俗，影响儒释道思想和塑造古典艺术的文化山脉终南山。这些传统资源对于有主见的艺术家，如同书架上的古书，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既可从中寻找正面启示，也可从中寻找批判对象。

西安当代艺术圈不大，分西安美院和纺织城艺术区两个地盘。纺织城位于西安东郊，毗邻半坡遗址。它是一个废弃的苏式工厂，厂房高大宽阔，采光面朝北，租金不高，适合改建画室。目前常驻画家60名左右,主体是西安美院的年轻师生。这里的画廊有上十处，最大的是“么艺术中心”。么是一个别字，正规的写法是“冇”，读音是卯，意思是没有。这家画廊由陈展辉和马清运联合创办。马清运，西安市蓝田县人，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研究生院，现任美国南加州大学建筑学院院长。他是把学者、建筑师、教育家、艺术家、企业家、活动家集于一身的人物。他在西安的代表作有《玉山石柴》、《井宇》、西安广播电视中心大楼以及西安国际园艺博览会建筑群。这些建筑既有本土元素，又不乏个性，受到国际建筑界的推崇。由于马清运和陈展辉平素在西安的时间不多，遥控的效果有限，扎根纺织的年轻人豌豆得以脱颖而出。豌豆，25岁，温州人，西安美院毕业后留在纺织城，开设了影楼和画廊。豌豆是天生的活动家，性格开朗，人缘广结，同好几位陕北企业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称他是纺织城艺术区的希望之星。他的不懈努力引起了杨超的关注。杨超，西安曲江新区的艺术总监，兼任西安美术馆馆长。他曾计划接手798尤伦斯画廊，近期决定在纺织城投资，建造西安最大的当代艺术画廊。

纺织城艺术区的常驻画家，有身份的是武小川和何军。何军，油画系副主任，曾留学俄罗斯，画技高超。由于担心社交活动的干扰，何军将画室迁到了曲江新区。武小川，西安美院前院长杨晓阳的博士生，美院读书最多的青年画家，现任动画系副主任。武小川近几年的题材和画风一律凝重，同何军一样沉郁。与武小川画室相邻的是麻爱周，作品多为本地景观与人物，画风相对轻松，受到收藏者的喜爱。白夜，纺织城的发现者和艺术区的创立者，在纺织城资历最深，作品带有装饰味。石珩伯，一位颇具潜力的画家。他将火红的石狮同冰面并置的作品，具有冲击力。秦赞军，美院韩宝生副院长的研究生，近期以和平鸽为题材的作品，画法简练。上述画家的共同特点是采用寓意手法，追求画外之意，作品是对现实、对文化、对传统的间接关怀。此外，贺军的油画《相扑》画得流畅可爱，像行书一样随意。苏丹彧和刘冰是女生，描绘同代人的精神世界，构思与构图均有别于学院派作风，用色也比较生猛。此外，还有一批批进出于纺织城的候鸟，多为无名青年画家，同么艺术中心、豌豆的画廊或诗人李世豪的画廊多有交往。

纺织城有无视本土文脉的画家，他们的作品同现实的关系很直接。王风华，现任院长王胜利的研究生，已毕业多年。他采取硬边画法，用丙烯绘制，描写当下中国新旧更替的城市景观，画风明丽。王风华经常应邀出访台湾和欧洲，有固定的收藏者。张兴，毕业于版画系，入籍英国，返回西安纺织城建立工作室，从事油画创作，其作品特别容易被西方人士所接受。年轻油画家董健、董书隆、贾明和女画家张嫒邨，也都有着相近而不相同的追求。他们的艺术，同西安和西安美院的传统不大相干。

西安美院位于大雁塔西面2公里处。在唐代，这是里曾是当时的“当代艺术”聚集区。美院南边，是唐玄宗兄长、岐王李范的宅子。一流艺术家聚会的场所。所谓“岐山宅里寻常见”的诗句，指的就是这个地方。美院北边，是杨国忠的宅子，虢国夫人寻欢作乐的地方。美院中央的教学大楼，曾是唐懿宗同昌公主府第旧址。这位公主曾用八百匹巨幅绢画铺地，数十人在上面舞蹈。说起三十年来的中国当代艺术，早在1981年，西安籍理论家孔长安、张保琪等人就策划展示过前卫艺术。曾经从事和仍在从事前卫艺术创作的教师，按年龄排列，有焦野、王志刚、任焕斌、杨锋。焦野，美院美术馆副馆长，油画家，以往塑造象征加表现的陕北老农，现在塑造风格化的花卉。2001年他同王志刚策划的《与历史对话》雕塑装置展，展场在霍去病墓前，构思绝妙。王志刚近年来的彩塑，以所见所闻为素材，当代味很浓。任焕斌，装饰系主任，毕业于中央工艺美院，他的油画小品，始终不离开两性题材，富有老顽童心态。杨锋，版画系主任，作品讲究版画的微妙趣味，认为油画的技法简单，视觉效果单薄。这批老前卫都带有正宗的学院派作风，重视技法。

贺丹，中央美院油画系元老靳之林先生的学生，留法博士，旅居法国多年，后来应邀回国在西安美院执教，任教务处主任。他的油画是本土意味浓厚的中式当代艺术，揭示国民的集体无意识。可惜美术界习惯看西式当代艺术，他的作品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孙蛮，西安美院最有个性和影响的女画家，她的油画，厚实而含蓄，画面透露出孤独与惆怅的情怀。陈君巍，油画家，作品兼备具象技法和象征手法，用色强烈而不生硬，刻画当代人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况。赵蓓，长安画派领袖赵望云的孙女，热衷于研读西方现当代学术著作，诸如哲学、语言学、现象学、符号学、图像学等。她的油画注重刻画细节，带有国画皴染的韵致。周晓，赵蓓的丈夫，油画家周正之子，本人从事国画，近年来创作的观念水墨画，体现画家对中国画陈陈相因风气的反思。刘西洁，国画家，西安美院上海分院院长。或许是受上海艺术氛围的感染，他的写意人物画画得轻松轻灵。郭志刚，美教系教师，作品注重画面语言的探索。周仲铭，版画系青年教师，强调形式感，画面优美别致。董钧、苏晟，版画系摄影专业的青年教师，从事纪实摄影创作。董钧的叙事影像作品，曾获平遥国际影像艺术节金奖。陈艾丽，青年教师，她以日常用品为题材，以唯美的外表和细腻的表达，刻画出作者对现实世界的感触。梅娜，油画系毕业生，她的一组解构东西方古典和现代名作的油画，在上海展示时受到年轻观众的喜爱。项一，来自湖北美院，他将具象雕塑功底同标志颜色捏合在一起，产生隐喻意向。上述画家，都带有科班出身的印记，造型能力很强，执着于精英艺术推进的自身逻辑，又同当下的前沿学术思想和国际文化走向保持着联系。如果用一个词概括他们在当代艺术的位置，不妨称为“学院前卫”。

西安当代艺术从事装置和行为的艺术家不多，持之以恒的更少。这首先同文化土壤和艺坛期待有关。西安的深厚传统，使得不少西式当代艺术显得轻薄，从而弱化了本地艺坛对装置和行为艺术的好奇和期待。除了岳路平，涉足装置和行为的人物，比较突出的有出自美院的毛宇、海婴以及更年轻的阎洲。他们较多地采用影像和行为等形式，由于大都不在体制之中，艺术状态往往不为人知。美院之外，值得一提的有傅小宁、蔡小华等人。蔡小华长期从事抽象油画，近期作品已经有了个人面貌。傅小宁的大写意水墨画，画中人的精神状态以及人与环境，均呈现高度的紧张感，让人过目不忘。来自四川美院的青年画家彭建忠和王琳，画风不同于西安同龄人的油画。如果当年留在重庆，可能是另一番风光。西安艺术圈同其他城市的艺术圈一样，有着同乡会的色彩。我调西安多年，聚会时从来不见他们的身影。他们显然面临着被边缘化的危机。此外，脱离或游离西安美院的知名艺术家，有张国龙、晁海、景科文、岳路平、靳勒等人。

西安美院每年本科生和研究生毕业展，总会有几位具有当代艺术面貌的学生脱颖而出。比如雕塑系学生李晓林、刘晓亮的毕业创作，一出道就引起了广泛关注。相对而言，陈云岗主持的雕塑系，杨锋主持的版画系，任焕斌主持的装饰系，吴昊主持的环艺系比较活跃。可惜西安从事当代艺术的评论家和策划人太少，影响也不大，年轻一代有潜力的艺术家很容易在无人过问的情境中自生自灭。没有一流的评论和一流的展示舞台，天才也会沦落为二三流的人物以致无名小卒。西安美院从事当代艺术评论家和策划人，只有佟玉洁、马晓琳、王檬檬、舒阳、茹雷等少数人物。佟玉洁近年来研究女性主义艺术，已进入国外同类研究的前沿状态。然而西安的女画家，很难找到与之对应的人物。茹雷，史论系青年教师，曾在哈佛大学攻读建筑学博士学位，学术功底很深，中英文表达能力俱佳，但很少有用武之地。舒阳，毕业于油画系，曾策划并主持“西安国际当代艺术季”学术研讨会，现已迁徙宋庄。王檬檬，装饰系教师，曾在纺织城策划和主持西安女性画家联展。她的玻璃装置，采用挤压的方式，直观地揭示同龄女性面临的多重压力。

相比东南沿海城市，西安似乎很穷，其实也不尽然。以往最穷的陕北地区，由于发现了大油田和大煤田，而今成了中国富豪最多的地区。一些富豪开始涉足当代艺术。西安正在打造国际化的大都市，文化事业的受到朝野的重视，美术圈融资也不成问题。比如方力钧在西安举办个展，西安美术馆以大手笔的方式投入。深圳华侨城在曲江景区营建的美术馆，一向不为人知，近期也在筹办当代艺术家傅中望的大型个展。几年之后，西安当代艺术同北京和上海形成鼎立之势，不是不可能的事。吴邦国曾特别建议奥巴马下次访华，到西安看看。这是一种提示，因为西安有理由升格为中国的副都。不久的将来，如果众多偏爱本土文脉的当代艺术家客串或客居西安，中式当代艺术会迅速在西安形成声势。

2011年6月28日游历欧洲之前仓促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