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君诺先生(1907-1981),名然,晚年号然翁,斋称虫天小筑、茧蜕斋、演雅楼,祖籍江苏丹徒,长期寓居上海。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新制第六届)卒业,先后师从郑午昌、赵叔孺、陈半丁诸师。自习独创写意草虫,成一家风骨;晚年指画尤妙,风韵独特超然;工花鸟蔬果,善写真,博诗文,擅口技;书宗李北海,后习二王、怀素。曾为蜜蜂画社、中国画会、中国画人协会、中国美术工作者协会成员。
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1955年)、第二届全国国画展览会(1956年)展出潘君诺花卉草虫小品,“北齐(白石)南潘(君诺)”之誉鹊起。1983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潘君诺花虫小品集》。
我在编撰《潘君诺先生艺术年表》时涉及到上海“云起楼”:1942年7月至1945年8月,潘君诺先生在云起楼古玩处工作。
潘君诺先生师从郑午昌在云起楼之前,师从赵叔孺先生在云起楼之时,师从陈半丁先生在云起楼之后。虽然云起楼存世只有短短的四年,却是潘君诺先生艺术经历的一个重要标志和环节。
一、潘君诺与严惠宇、秦更年、黄葆钺诸老
云起楼为严惠宇先生在上海沦陷时期开设的古玩店。
严惠宇(1895-1968),名敦和,因收藏明清书画扇面一千余帧而号箑斋,江苏镇江人,他一生致力于民族实业与教育、公益事业,为人豪爽,具有崇高的爱国气节,被称为“镇江三杰”之一。先后开办大东烟厂(上海)、四益农产育种场(镇江),经营溥益纱厂、贾汪煤矿等实业。抗日战争爆发,镇江成立民众组织委员会,严先生与辛亥革命时的爱国将领冷御秋(南社社员、同盟会会员)、镇江工商界领袖陆小波分头负责。镇江失守,严惠宇先生转道至沪,因拒绝出任伪中央储备银行总裁之职,避居香港,香港沦陷后方返沪。严惠宇先生在镇江与陆小波创办私立京江中学,并自任校长;大力支持经济上陷于极端困难境地的南通学院,并资助南通学院在沪分校,资助京江中学在沪租界复课办学,捐助为镇江在沪难民治病的诊所,还曾与穆藕初先生共同捐资在苏州创办昆曲传习所,培养出一批“传”字辈的昆曲新人。严惠宇先生工书法,笔势挺劲,腴美中有古朴之气,又爱与书画家交游,好收藏书画及文物古董。
由于社会动荡,战火绵延,不少前清遗老、失意政客、落败军阀等纷纷在相对安定的上海租界购房,当起了寓公,而他们携带而来的古玩细软,成为支撑安逸生活的资金来源。日军侵华期间,富有的江南地区沦陷,又有大批殷实人家逃难到“孤岛”上海避难,在没有生活来源的困境中,只能靠变卖家藏维持生计。有些古玩商大量收购,转售海外。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占上海租界,“孤岛”沦陷,日伪势力趁火打劫,掠夺古玩字画与珍贵图书。具有崇高爱国气节的实业家严惠宇先生为保护中华文物,不使流入海外,于1942年开设云起楼收购。
云起楼有汤定之、秦更年、黄葆钺诸老,品鉴收藏的名家名画,为严惠宇先生掌眼。
1939年,潘君诺先生因上海美专同学尤无曲先生(后为严惠宇外甥女婿)结识上海实业家、收藏家严惠宇前辈。严长潘12岁,深为赏识潘的才华,并为题“行有馀力”。
严惠宇先生惜才养士,先后举荐尤无曲(在开设云起楼之前的1939年)、潘君诺(在云起楼歇业后的1946年)拜陈半丁为师,北上前又都为他们联系北平的金城银行安排任职,以解后顾之忧,安心学画。
潘君诺先生结识秦更年前辈颇具戏剧性。
郑逸梅先生在《艺林散叶》中写道:“潘君诺年十五六,过秦更年宅舍,见案头有一空白扇面,即挥毫为作花卉,掷笔即去,更年见而大异之。后若干年,君诺竟为花卉名手。”此事发生于潘在江苏扬州读书时。秦更年长潘22岁,虽未见着潘君诺的面,但已从画上看到他显露出的艺术天赋和才华。
1940年,潘君诺先生谒见时已寓居上海的秦更年先生。入室时,秦老正在理发,潘便默坐一边等待。因无事,就将书桌上的砚台翻转,在砚背画像。秦剃完头瞥见一生人在旁,面有愠色。潘唯以指叩砚微笑,秦老见砚上肖像正是他自己容貌,形韵两得,不禁大喜,说:“吾寻之多年,今得之矣。”这个“多年”竟是二十年,爱才的前辈犹是不忘后进!
潘君诺先生与黄葆钺先生结识是否早于1942年,现无资料可寻。黄葆钺先生长潘27岁,潘君诺以师礼事之。近得陈佐凡先生传来一张旧照,从照片的背景看,此照摄于新闸路慈孝邨黄葆钺宅隔壁弄堂三元坊。照片上方题有“蔗香馆师生合影”,照片反面题有“乙丑(1949)端午蔼公夫子七十正寿与会合影。后排邹肇邨、杨元生、钱逸云、王哲言、王凤岐、翁史焹、黄克欧、潘家瑞、殳书铭;前排叶正一、黄聿丰、蔼公夫子、黄新民、潘君诺”。蔼公夫子即黄葆钺先生。另外,潘珍藏一长方“潘然”朱文印,边款为“君诺老弟正。葆钺”。
我读小学时必路过位于新闸路1316弄的慈孝邨,常见在散步的黄老,长衫一袭,长须飘拂。一日,见老人的美髯短了一截,且变得焦黄,好像是家里遭火灾,不慎被火所燎。
二、云起楼三客
1942年7月,严惠宇先生聘潘君诺、刘伯年、尤无曲三位画家在云起楼鉴定、修复古字画,人谓“云起楼三客”。云起楼应始于此时。
尤无曲(1910-2006):名其侃,号陶风,晚年自署钝翁、钝老人,斋称古素室、后素斋、光朗堂等,长期寓居南通。诗书画印兼擅,且精通园艺。晚年顿悟“水”道,衰年变法,创“笔墨水融”法。
刘伯年(1902-1990):名迁,字思若,别名玉成,署伯岩、伯年父,斋称今是楼,四川崇庆县人。早年就读于成都四川美术专科学校,24岁来沪报考新华艺专,后追随王个簃转入昌明学艺。擅画人物花鸟,工写兼备,晚年花卉多写意。书法工楷书、行草,兼能治印。
云起楼也是海上画家雅聚之场所,汤定之、秦更年、黄葆钺等前辈名宿常来常往(时汤寓胶州路,黄居新闸路,皆离陕西北路的云起楼不远),云起楼三客借此请益于诸老,摩挲、观摹严惠宇先生收藏和云起楼购入的古代字画,从古人的气息中直接吸取到大量的艺术精华。
云起楼三客意气相投,画艺各有所长,谈诗论画,切磋激发,佳作迭出。我在南通藏家陈辉先生处拍摄到这一时期他们的合作——《素友》、《夜半客》图。
《素友》图(790mm×280mm),潘君诺画毛笋,刘伯年(伯岩)画白菜,尤无曲(陶风)画萝卜。半个世纪后(1998年),尤无曲加题:“人物精神刘伯年,草虫无过是潘然。楼名云起常三客,剩有钝翁写百川。戊寅年尤无曲题于光朗堂,年八十九。”此画只有三画者落款,并无画题,《素友》为我杜撰:画上的毛笋、白菜、萝卜皆为蔬食,意在画者的淸交薄世;尤老的加题,更是对昔日素友情谊纯洁的无限感慨。
《夜半客》(830mm×225mm),潘君诺画蟋蟀,尤无曲(其侃)画红烛,西邨画书帙,刘伯年(伯岩)画柏枝并题“乙酉(1945年)春莫集鹤园作此遣兴。伯岩记事”。不知画中西邨为何人?画面上的夜半客是红烛下的蟋蟀,画意中的夜半客谓关系亲密的人,故我杜撰画题《夜半客》,不知当否?
1943年冬,潘君诺先生选定联语求严惠宇前辈墨宝:“茅屋万山中车马不来正避俗,柴门疎竹处簟瓢可乐自忘年。君诺仁兄选句嘱书以志所题。癸未残冬,朱方严惠宇。”联语展现的是隐逸清贫的生活,也是云起楼三客“隐于市”的写照。他们为上海地区文物、字画的保护起到了重要作用,是在特殊历史时期民族气节和爱国情操的体现。
1945年10月,潘君诺供职于上海市社会局农林部,尤无曲亦已任职于上海中南银行(见《尤无曲》书中,孙杰、陈晖整理的《尤无曲艺术生涯》一文)。由此观之,抗战胜利后,云起楼已结束使命。
三、潘君诺的写真画
由于严惠宇、秦更年等前辈和郑午昌师(潘君诺在上海美专得郑亲炙)的提携和引荐,潘君诺先生在1940年代初,为秦更年、吴庠眉孙(1878-1961)、宣哲愚公、宝匋簃主刘光鼐(1881-?)、关朴立亭、梅鉽鹤孙(1894-1964)、姚荫达雨耕(1871-1944)、仇埰述庵(1873-1945)、沈宗威(1914-1997)、吴徵待秋(1878-1949)、陈汉苐伏庐(1874-1949)、高存道时丰(1876-1960)、高野侯时显(1878-1952)等海上名人写像。
吴眉孙先生录当时潘君诺写真盛况:“乡人潘君然,字君诺,工写真,兼擅花卉草虫。一日在秦婴盦坐上,为予写科头小像,顷刻便成,形韵两得。数月间,徧画群贤,一一妙肖。蔡巨川(1900-1974)为镌‘每逢佳士必写真’小印相贻。婴盦谓,其人其技足与何阿黑并传艺林。爰用陈其年赠阿黑词韵,歌以张之……”
潘君诺先生的写真,不渲染,不设色,随意数笔,便得颊上添毫之妙。仇埰先生记潘为其写真的情景:“君诺仁兄先生工花卉、翎毛、草虫,并精画像。点笔传神,惟妙惟肖,均有声于时。近遇于同社至友午昌鹿胎仙馆画室中,相与倾谈,欢然如故。次晨,为埰钩小像,极肖,因订神交。”仇埰长潘34岁,为教育家、书法家、词人,与伍仲文等创办四区模范小学后,创办江苏省立第四师范学校,任校长15年,后增设艺术专修科,又创设栖霞乡村师范分校。其书法有骨秀神怡之誉,又工诗词,为“蓼辛社四友”之一。潘君诺先生与其倾谈于写真之先,意在待其言笑流溢,发见本真性情,而后可以会心,放笔如在笔底。所作小像“极肖”,此当指气韵神检,皆如其为人。
在现已搜集到的图片、文字资料中,潘君诺先生的写真主要是肖像。除上述之外,还有尤金镛(1868-1957,尤无曲之父)、尤无曲(1910-2006)、李遵宪(?-1939)、黄宾虹(1865-1955)、冒鹤亭(1873-1959)、唐云(1910-1993)、陶冷月(1895-1985)、洪洁求(洪丕谟之父)、庄逸珊、张文长等肖像,有名人大家,也有平头百姓,有半身像也有全身像。黄宾虹前辈以画家的敏锐目力、学者的厚重素养和师长的深识前瞻,评价潘先生的写真“无作家习气”,传神“雅健似明贤”。
此时的潘君诺先生名重海上。苏剑秋先生在《画虫的潘君诺》一文中写道:“值得注意的是那时他的润格颇高,名列鹿胎仙馆入室弟子之首。”此有姚荫达先生诗句为证:“潘郎潘郎早擅场,行见艺林名大噪。一纸千金价未高,踏穿门限迹难扫。”
四、潘君诺的草虫画
宣愚公前辈有诗,称赞潘君诺先生的草虫:“落笔秋声满耳中,敢将小技薄雕虫。涪翁演雅无人和,不及先生体物工。”此诗成于潘君诺先生入云起楼之前的1940年。那时期,潘的草虫画工整精细,还深受五代黄荃的影响。
1942年3月,潘君诺夫妇迁至万航渡路中振坊3号,自署虫天小筑,秦更年为绘《虫天小筑图》)。所谓“虫天”,语出庄子《庚桑楚》篇“唯虫能虫,唯虫能天”。此昭示他专攻草虫砉然启关的心志。
入云起楼之后,潘君诺的草虫完成了由工而写的转变,更多地采用“没骨法”画草虫,趋向野逸高雅,形成自己的面貌。
潘君诺少时耽思于虫,栩栩蘧蘧于虫我。此在他画上的题跋可见一斑:“余儿时喜捉蟋蟀,每于更深人静,循声而往,往必有所获”、“此虫吾乡名钱驼子,跳跃甚高,群集灶间,儿时常见。及今思之,犹能写其神态”。又有“或游园圃观栩栩,或闻蟋蟀蹲东篱。遗蜕曲悬视仿佛,翅羽夹册瞻其奇”诗句,自录对草虫生态积精蓄神的观察。古稀之年的他犹初心不失,潜心于虫。
更有趣的是,潘君诺先生能模声虫语。此是否始于年少时的蓄虫、逗虫和引虫?虽不得而知,但我曾亲遇潘先生戏逗盆中蟋蟀,不用丝草而引以虫声,蟋蟀为之突乎盆中,舞须寻斗,无果,旋尔踞地撑足,开牙示雄。老先生戴着厚厚的镜片,凑近盆沿,蹙着嘴唇又发声相激,一时“瞿瞿”之声此起彼伏,竟不知我之为草虫,草虫之为我。我窃思此非口技,是虫语交通。
潘君诺在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学习期间(1927-1930),着意临摹宋元明清古画,历代草虫佳作寓目得心。后又与昆虫学家尤其伟先生相识切偲,得赠昆虫图录(日文版),对昆虫的解剖及其栖境、发生期等认识趋于科学、广博。
由对草虫的深识,到意象的提炼,进而变化为墨韵色相,体现为用笔,此种化度贯穿潘君诺整个草虫写意生涯,使得他在中国画写意草虫门类绝伦超奇,开宗立派,成一家风骨。
潘君诺的写意草虫种类繁杂,蜂蝶蝉蛐,蜻蜓络纬,信手拈来,甚或蚊蝇蚁黾,无不为之,各具情性。他曾与我说起和唐云先生的一次玩笑打赌:唐先生画多少种花,他就添多少种虫,结果是虫多于花。其身后出版的《潘君诺花虫小品集》中所画的一些草虫,编者特请昆虫研究所的专家释名。能画活如此众多之虫,前人所未有。
他笔下的草虫不仅具有目、科、种的征状,而且一俱物理生意,蚱蜢腾趠之势,螳螂攫物之贪,蟋蟀振旅之雄,无不活脱逼真。我见徐梦嘉兄所藏潘君诺所画皮虫(茶蓑蛾的被蛹):一片枯叶卷成虫袋,叶柄依旧连着蜡梅树枝;虫袋用赭墨碎笔画成,历经霜雪风雨的侵袭;蛹尖的皮茧如喇叭状翻开,一条幼虫探出身来,暗褐色的胸腹,橘褐色的头眼;口器吐出极细的丝,若隐若现地粘连着树枝;韧性的细丝居然牵动了虫袋,显出茧蜕的生命力。能如此妙夺造化,前人所未有。
蜂、蝉、蜻蜓有膜翅,飞则灵动,驻则透明,画史多存佳作,而潘君诺先生则另辟蹊径。
潘先生画蜂,清水点蜂翅,淡墨剔翅根,水墨浑成而四翅振动,仿佛若有声;浓墨点后足,沁翅洇化,如携花粉而隐约翅下。潘先生画蝉翼,脱化种种而造无尽意:画夏日之蝉,先以淡墨勾勒翅脉,再用浓墨复醒,调以淡赭于翅脉间染身,这样的蝉翼燥而透彻,盛阳之下似有折射投影。画秋初之蝉,先施清水画翅形,趁湿用淡墨勾翅脉,复以浓墨醒翅缘,着淡赭润身,这样的蝉翼晕而未晞,有秋露濡衣送凉之意。画雨后之蝉,率笔写翅,性率而存其形,复草草勾翅脉,苟简而有其骨,淡墨着身,使之与浓墨微有晕化,这样的蝉翼湿水如浸,加之两翼略张,有晾翅欲去淋漓之感。更有以指、以大写意画虫,心意自恣,穷其妙旨,得奇幻之变。
潘君诺先生深度近视,加之糖尿病尤损视力,古稀之年仍于画案上浸渐草虫,不障于目,运腕深厚而意在轻松,秀韵天成而心得自在。其用目耶?其用指腕耶?其用心也!技进乎于道矣!
五、云起楼寻踪
1958年后,严惠宇将其5000余件珍藏分别捐献给上海、南京、镇江博物馆。
郑重先生在《海上收藏世家》一书中,谈到严惠宇1958年向上海徐汇区政协主动捐献一事(后转交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严惠宇这次捐献的文物有明清名人扇叶集册1816开81册,明清书札1616开61册。”
“向镇江博物馆捐献宋元明文物62件,其中有宋建窑黑釉盏、罐等,明代梅花白瓷三足洗,还有署陈鸣远款的破竹筒形白紫砂陶笔筒;明清画98件;另外还有古籍图书100箱,对恢复绍宗国学藏书楼起到促进作用。”
“向南京博物院捐献不少文物和书画300余件。”
事过二十年,“严氏后人严忠婉、严忠慎遵其父遗愿,又将宋元明清瓷器11件、明清书画9件,捐献给上海博物馆。不久,严忠婉、严忠慎又将父亲的遗藏明清书画20件向上海博物馆作了捐赠。其中有董其昌的《谿山雨意图轴》、清六大家之一恽寿平的《双松图轴》、《桃花山鸟图轴》及《秋妍图轴》等写生杰作,反映恽寿平早、中、晚不同时期风格的作品,捐献给上海博物馆。”1986年,严忠婉、严忠媛、严忠慎“将上海落实政策返还的195件书画捐献给镇江博物馆”。
这些捐献的文物、字画、古籍中,有当年云起楼的购藏,有云起楼三客整理修复的心血,可惜云起楼的确切地址始终被雾霭缭绕。
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朱京生先生在《云起楼三客——刘伯年、潘君诺、尤无曲》一文中提到,云起楼“位于上海西摩路大东烟厂俱乐部的一层”。在《尤无曲年谱》中,云起楼的地点只注明“西摩路为今陕西路”,当时“是黄金地段,豪门住宅区,当年蒋介石娶宋美龄的婚礼,就是在西摩路宋宅举行的”,没涉及具体地址。
我出生在陕西北路太平花园,在那里曾住了三十多年,对陕西北路很熟,“宋宅”也进去过。我想,云起楼是古玩店铺,而店铺一般是街面房;云起楼是“大东烟厂俱乐部的一层”,那么公私合营后可能是大的烟纸商店之类。于是,我就骑上自行车,凭着早年的印象,从陕西北路南头往北一直找过去。
今非昔比,陕西路菜场变成了商厦,原来抱希望最大的南阳路口大烟纸店不见了踪影,宋宅又换上了高高的黑篱笆……
我不死心,以后又多次在陕西北路上梭巡。甚至做梦,云起楼在原平安电影院附近,我在冥冥中进入了一幢房子的二楼,那是“云起楼”。
当我站在陕西北路上海民主党派大厦前,向四周张望,核对梦中的景象,突然对面马路弄堂牌坊上的“慈惠北里”跃入我的眼帘。“慈惠北里”四个字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的一定是见过的。我急忙赶回家搜寻,终于找到在三十多年前所记录的纸片,上面果然有“慈惠北里”。那是在1970年代中期,因潘君诺先生无子嗣,我曾有编写潘老年谱的心愿,将他课徒时零零星星告诉我的一些旧事,回家记录下来。只因当时政治环境恶劣,记录方式只用词组,不组成句子。后来,师母怕惹祸,不让潘老多说。我原想等环境宽松了,再系统地向老师了解情况。没想到拨乱反正了,潘老却中风了。我之所以没有留意“慈惠北里”,是因为没有和“西摩路”、“云起楼”联系在一起。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我只能将慈惠北里的外景拍下来备考。
2011年6月初,接北京朱京生先生来电(是南通尤灿介绍的),他将来沪,约我见面。6月4日晚,我们见面了。我向朱先生介绍了《潘君诺年谱》史料收集的情况,并给他看了数百幅摄录潘君诺画作的图片文件。可问起云起楼,朱先生也不知具体地址,甚至不知道“慈惠北里”。
同月12日,尤灿先生来沪。我曾在《收藏家》杂志2006年第六期上见到尤先生撰写的《擢秀敷荣,造微入妙——潘君诺的草虫画》。两年前,我于同门师兄庄正先生处得到他的手机号,我们通过电话,得知他的爷爷就是云起楼三客之一、潘老的终生好友尤无曲先生。我学画时,在潘老家多次见到过尤老,在潘老仙逝后,我还坐船去南通拜访过他老人家。我和尤灿先生从没见过面,就约在上海民主党派大厦碰头。我指给他看,对面就是云起楼所在的慈惠北里。他也不知道云起楼在“慈惠北里”。
没想到,当我将慈惠北里的照片给同门蒋孝勋、白芜师兄看时,他们说:李家本先生居慈惠北里,其公子李学殊先生仍居于此。在我摘录的资料上有“李家本”条目,他是严惠宇的私人秘书。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有这样的巧事,真是天意!白芜师兄立刻为我联系,约好后带我前去。
李学殊先生热情地接待我们。
上海陕西北路119弄(慈惠北里)26号底层的西前厢房,原是云起楼的营业场所,有25平方米,现仍按原状修缮;东中、后厢房及阁楼原为库房(现已非原样);原宽敞的客堂间公用(现有住家),还有天井,可供进退。
李先生介绍说,这里没有做过“大东烟厂俱乐部”(是传说有误),二楼亦非云起楼(是我梦中臆想)。云起楼时期,李家本先生在此照料一切,但不居住于此。后因严老安排,李家本一家于1949年搬入居住,搬入前租住者为刘姓古董商。
潘君诺于南归上海后的1948年1月至8月,以鬻画为生,无继续在云起楼的经历。由此观之,“潘君诺于南归上海后,与人物画家刘伯年、山水画家尤无曲相聚于严惠宇的云起楼”(见《擢秀敷荣,造微入妙——潘君诺的草虫画》)一事,可能有误。
李先生还特为找出潘君诺、尤无曲、刘伯年合写的《茗仙老伯遗像》给我们观看。此画是应李家本之请,云起楼三客合作,上有刘伯年题款:“茗仙老伯遗像。喆嗣叔原同昷属,潘君诺造像,尤无曲补景,刘伯岩写衣褶并记,时甲申十二月朔也(1945年1月14日)。”
茗仙公(?-1939)为李先生之祖父,名遵宪,字和甫,号茗仙。遗像中的老人,双颊瘦削,气象倔强,双目炯炯,凝情定志。潘老的写真,用笔处轻重恰合,秀骨珊珊,不可移易,傅色处淡雅融合,清神奕奕;凹凸磊落,无模糊着迹之弊,呈现豁朗爽之心。
我与李学殊先生相商,能否暂借一两日拿回家拍摄。李先生慨然相许,并将他父亲手书简历一同借我。
李家本先生(1918-1999),字叔原,号西邨,江苏扬州人。早年曾任江苏银行扬州办事处助理员、上海大乡保险公司董事会秘书、兼总公司秘书。后严惠宇召为私人秘书,兼四益农场董事会秘书、上海办事处主任。公私合营后,在大东烟厂、恒新机器厂从事工会工作。师事严惠宇,善书画,通诗文。
此前,我一直不知与云起楼三客合写《夜半客》的西邨为何人,今知之矣。奉还画和手稿时,我带去了《夜半客》等图片文件。
李先生又找出潘老《水面风波鱼不知》图。前段有词作《台城路·一九七一年重阳寄西邨》:“廿年尘世空如梦,而今可堪重道。海国秋风,江城暮雨,曾把黄花一笑。人间换了。算霜发萧疏,有谁情好?报与词仙,近来两鬓又增稿。湖山清兴多少。登临酬晚节,佳事都杳。检韵搜音,研声校律,樽畔由君吟啸。斜晖蔓草。怕时序相催,易伤怀抱。余也惊衰,暗中愁思老。”填词者何人?只留下一方“奉贤”白文印。
后有潘君诺画墨笔小鱼水草,款题:“风(水)面风波鱼不知。潘然写前人句意”;“家本兄为余老友,诗书画三绝,素为钦佩。今以诗卷见眎,画兴来时,略写小鱼数尾,难免续貂之讥耳。君诺又题。”
苏剑秋先生在《画虫的潘君诺》一文中写道:“曾听朋友讲述,刘海粟夫人夏伊乔问起那时画花鸟草虫谁为首推,刘海粟毫不犹豫地讲:‘当属潘君诺。’日后据说托人请潘君诺画了一套册页,并作为夏伊乔学习花鸟时的摹本,可见潘君诺花鸟草虫画的影响力。”确有此事。那是在1964年前后,每周日下午,潘君诺先生至刘海粟校长家,教刘夫人夏伊乔先生画草虫。因刘海粟先生此时已闭门不出,故延请其上门教画。当时,潘君诺先生的弟子殷红、张永恺都曾陪过潘老师去刘府。
苏剑秋先生写道:“潘君诺先生作为海上画坛的一员,尽管后半生境遇坎坷,可他的艺术瑰丽多姿。公平地看待潘君诺,称他为近代花鸟草虫画大家,应该没有异议。”
五十年前,郑逸梅先生在《题潘君诺画册》一文中写道:“洵足夺标艺苑,拔戟自成一军者矣。”
今年潘君诺先生诞辰一百又六周年。4月11日,我与白芜、秦杜荪、徐梦嘉、殷红、蒋孝勋诸兄赴姑苏尧山祭扫先师潘君诺先生墓,将《潘君诺写意草虫艺术》、《潘君诺绘画艺术》(初名《潘君诺画集》,列入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2012年度第一期上海文化艺术资助项目)二书告成于师。
祭扫前的夜里是一场大雨,祭扫时的早晨阳光和煦。春晓的尧峰枝上花开,花岗石的墓碑风痕苔点斑斓。先师埋忧夜台,忽忽三十一载。瞻念前尘,哀咽填胸,师恩如沐,今可再得乎?然传灯幸不灭焉。
2012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