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早年曾经做过主持人,拍过纪录片,其作品《姐姐》被纪录片大师怀斯曼称赞为“摄影机能像趴在墙上的苍蝇一样观察生活”。从2001年反映女同性恋生活的电影处女作《今年夏天》开始,李玉的导演之路开始慢慢一次又一次转变,从最初的小众、地下、边缘,到现今的票房“亿元俱乐部”会员。李玉一边走在社会批判、直面内心的创作刀刃上,一边游走在红线边。李玉和制片人方励长期在摸索一种睿智的合作方式,试图在产业环境和艺术品质上实践出一种平衡。
从新片《二次曝光》获得的票房成功以及质疑声音开始,李玉向早报记者回顾了执导12年来的创作心情。作为这次影展的焦点影人,李玉坦承:“我特别不愿意总结自己,我感觉自己还在路上。”
《二次曝光》的意义在于心理探讨
东方早报:
李玉:中国电影市场这么混乱,要做的事情太多。普通观众的品位并不差,所以电影人做电影的方式和感觉,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压力,我不能说自己以前对票房这个事情不看重,那样有点“酸葡萄”心理,现在电影票房过亿元,内心也没觉得特别在意,没必要躺在什么“亿元俱乐部”里。
《二次曝光》制作成本是2000多万元,没有太大压力,因为《观音山》也有2000多万元。创作过程中我一直得到制作人(方励)的支持,一直觉得拍了自己想拍的东西,所有的“转变”都是我愿意转变的,比如类型化的叙事。发行人从市场角度考虑说这(《二次曝光》)是李玉走在市场化的路上的电影,不是完全市场化的电影。这部戏前面很好看,后面走内心,观众会觉得有点闷,对我来说则是按照我的本心创作的。虽然请了很多大腕明星,但因为和范冰冰已经很熟悉了,合作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包括冯绍峰、霍思燕,完成得都非常好。我只能用快乐来形容从《观音山》到《二次曝光》的合作。
《二次曝光》的投资确实比之前多了,有航拍了,但是我用的还是第一次拍电影的德国摄影师,还是个新人。对我来说,做电影,自由很重要。《二次曝光》对我还可以说是相对自由的,包括通过审查方面,剧本也只改了一个词。但是你说的这个问题(压迫感)可能出现在《二次曝光》之后,因为这个工作团队固定下来了,会对我有各种各样要求和建议。但我会对他们说,做电影不要本末倒置,为什么电影能卖到1亿元,因为我们还是坚持了自己的东西。不要讨好观众,心里有观众,但是要引导观众。
《二次曝光》的冒险在于这种故事没有什么人有共鸣,没有多少人小时候目睹过母亲被杀,但是放映后确实有记者和我说她一直在偷偷地哭,因为她20年来不能释怀父亲背叛、母亲因此自杀的事情。看完电影后,她第一次在晚上没有梦到母亲,(电影)像一只手将她慢慢拉出来。我想,这就是中国人的心理建设吧。
东方早报:
李玉:有人把“少年派”的角色跟《二次曝光》的角色做了个比较,因为少年派也有镜像。在《二次曝光》里,霍思燕是妈妈,范冰冰是父亲;养父从律师变成警察,也有一种寻找的心态和看管的责任。范冰冰的角色为什么要把自己想成父亲,是因为想自己经历一次这样的痛,把所有的罪压在自己身上。现在的电影观众不在意电影是什么,只在意从中看到了什么。我们在这个电影里不停地在讲镜像,但好像没有多少人接收到。这个电影有意义的地方在于对心理的探讨,不是悬疑,不是文艺,虽然也有类型化的尝试,但真正的价值在于现代社会心理状态。
东方早报:
李玉:我想该注意到的人还是注意到了。例如我们这次电影的作曲,是英国很有名的曾给U2作曲的音乐人HowieB。他跟我讲,他看的时候一直想要酒喝,因为想到了很多自己的经历,比如他有一次在大街上跟人打架,事后就去看了心理医生,因为他开始恐慌,不知道(打架的)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做出失控的事情。但中国人不会这样自问,因为中国人把这些(情绪)压抑起来,即便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会觉得是个笑话。很多人一直都处在心理的亚健康状态,为什么?因为人们的心灵都蒙尘了,不认为自己心理有问题,大家都在奋斗。我特别恨奋斗这词,(他们)特别着急被世界认同,着急进入这个体系的时候已经丢了自己。
我在拍纪录片的时候就对心理比较感兴趣,经常和心理学家聊天。心理是个很神秘很黑暗的通道,通过这个通道去关注人类光明的一面、探索人性的光芒。目前观众可能还不是很了解,他们会说这是一部“超长MV”,但是未来,我做这种关于“幻觉”的电影,它的价值就在于可以帮助人类了解自身。
探索后发现有些东西是无解的
东方早报:
李玉:拍《红颜》的时候我们选了两个地方,四川和贵州。四川是方励的家乡,他比较熟悉。我们看到夹关镇(《红颜》取景地)的时候觉得非常合适,连空气的湿冷都让人感觉故事特别适合发生在这。空气比较湿黏又很冷的感觉特别像小云的命运,个人的历史老是擦不干净,内心又是冷的、孤独的感觉。贵州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四川的资源调动起来比较方便。《观音山》一开始没有具体要选哪个城市,我只是要凸显中国,不是城市,我想表达在中国每一个城市都差不多的感觉,所以我们即便到成都去拍,也没有拍麻将、宽窄巷子、茶馆等特色,观众尤其是外国人看完觉得就是个普通的中国城市,没有人想到是成都,甚至去过成都的马可·穆勒(原威尼斯电影节主席)都说这是成都啊,拍得完全不一样。
东方早报:
李玉:我不去总结它,但我相信是有的。《红颜》的时候,母亲和女儿像仇人一样没法和解,最后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演员已经不是在表演了。心理学上说女儿其实不希望成为母亲,但又躲不了。在《苹果》的时候你会发现,苹果做了母亲,金燕玲那个角色最后也成为了母亲,这两个母亲有和解,最后两个人的手是握在一起的。父子关系在《观音山》里也是和解。我想对于这些关系的认识上我有和解的部分,但是认同还谈不上,就好像金基德的电影也一直在撕裂这些关系,因为他解不开。拉斯·冯提尔从他的《破浪》到《反基督者》都有作者的困惑和纠结,这才是好的艺术家。在探索之后发现有些东西是无解的,有些灵魂是不需要拯救的,这可能是推崇“正能量”的人不接受的一个东西。这是非主流的探索,但是有价值。作家王安忆也说过,不要急于融入主流。
东方早报:
李玉:我的电影都有黑暗色彩,我喜欢这样的黑暗色彩。我听过蒂姆·波顿的一个谈话,跟我说的“通过黑暗寻找光明”意思很像,他也是通过黑暗的色彩来找到那束光。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穿不透它。
东方早报:
李玉:情感上有很多不可分析的和无解的地方,爱真能拯救一切吗?最后那个海市蜃楼只是个幻觉而已,你可能觉得女主角在那一刻觉醒了,她找到了真爱,她觉得对方也是爱她的,这可能让她对所有的(过往)都释怀。但其实是个问号,大家以为是happyending,其实是无解的。你可以把最后的海市蜃楼当做当代的缩影。或者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它在远方。再深刻一点的是,片中父亲那代是1960年代出生的人……经历了1990年代的经济大潮,认为钱能让人自由。1990年代有一个离婚大潮。那代人没想到对于下一代80后、85后年轻人的影响,但其实影响根深蒂固,所以片中也想讲这段“历史的还债”,但观众看不到也就看不到了,一个电影也别承载太多东西。
东方早报:
李玉:我一直都有《观音山》范冰冰砸头的那种状态,一种少女心态,不管不顾,做自己想做的、想要的爱情、想要的故事,内心里有很决绝的东西。所以碰到这个体制时,一开始肯定头破血流,当拍电影受阻的时候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尤其在《红颜》之前。《红颜》的剧本原名《坝上街》,写一个16岁的男孩因为莫须有的强奸罪进了监狱,呆了8年,等到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适应这个社会,当年的女孩儿跟了一个当地很土的黑社会老大,他找不到工作,也没有立足之地,就去了姐姐家。姐姐家有个10岁的小孩,他发现这个小孩是他跟当年的女孩生的。其实是特别迷人的电影,我估计现在部分能通过,但是那个时候因为三个字:“很灰色”,剧本就被毙了。我当时很苦闷,觉得有些山可以爬过去,但(当时)怎么爬都爬不过去。那个阶段每天醒来都泪流满面。现在想,其实是因为当时的自己世界太小。我现在不一样了,我既然选择在中国做导演,立足于拍中国的故事,所以我必须要承受这些,心态不一样了。
技术性的东西留在片场外
东方早报:
李玉:东京电影节版(台湾版)和内地版其实就改了一个开头,其他都没改,但是大家都有这样一个张艾嘉为主和范冰冰为主的误解,其实不是。她们都是第一女主角,尤其张艾嘉那个角色太重要了,是整个电影的灵魂。东京电影节(范)冰冰得奖的时候我们还都挺惊讶的,我们的翻译都觉得张艾嘉没得奖挺失落的,她付出了太多了。内地放映前,我和发行制片共同请了一些年轻人做测试,在看开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玩手机了,因为张艾嘉那版慢,但冰冰那版的开头就是酒吧、音乐,年轻人的东西。其余的后面没有做任何改变,还加了张艾嘉一场戏。做这样决定的时候外界可能有误解,发行的时候你不能不考虑这样的情况,院线不想给你发了怎么办?
东方早报:
李玉:你觉得我挺残忍的是吧?(笑)其实当时在跟张艾嘉谈这场戏的时候,她是不同意哭的。她想到的哭就是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哭,儿子死了伤心的那种哭。但是我说哭并不重要,如果你很难受但你哭不出来那就不哭,你要觉得很难受就想哭,不哭就穿透不了内心想死的黑暗,那就哭,内心才重要。这样的戏她自己也说,只能一条,一个镜头,压力太大了。她为什么最后能演成这样,是因为她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小儿子被绑架差点被撕票,所以内心撕裂的东西都是真的。所以她拍完之后说导演你对了,还是哭,当她声音出来的时候她被自己吓到,一个人能痛苦到这样的程度,她的痛苦让她有了当时那样的呈现。当时我们一个镜头下来之后,她就坐在那一直发愣,拍不了别的戏了。我们的剧务也不懂事,就去跟她说该吃饭了,把饭给她,她说不想吃。过一会儿又去给她,她就急了,她急了的方式是一直扶着头,因为演戏血涌到脑子上了。她演完这个电影病了一场。
对于我来说,在电影上我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我一定要达到极致,这对于演员来说也是一种幸福。她们经历了体力和精神上的冒险,但当她们真正被压榨到一定程度,然后突然状态出来,最后抵达的时候还是幸福的。包括冰冰都总结说我贪得无厌,但这个是好演员才能体会到的。
东方早报:
李玉:我觉得女性最大的优点是自省,这个自省能力导致在做判断的时候不会太迷失,包括内心判断时,她可能觉得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就用这种坚定让演员感觉到跟着你走没错。我在现场基本没有训斥别人,我最讨厌戴个帽子戴副墨镜演导演,或是通过训斥演员达到自我的权威感。我特别保护演员,我跟演员谈话时所有工作人员都要在外面,摄影师都会等我,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让演员也有一种喜悦感,觉得掌握了很多东西摄影师也不知道,待会儿演的时候就会有惊喜。
做导演就是理性和感性都要有,情感要拿技术做支持。很多人觉得女性导演对技术不注重,但对我来说,懂得越多把握越多。但我觉得很多技术性的东西都要留在片场之外,在片场我们都要感性,以不知道怎么拍电影的方式去拍电影,才是最迷人的。我们找到最初的那种冲动,而不是到了现场什么都知道。
东方早报:
李玉:有两三个项目在做,一个是由韩寒的《光荣日》改编的电影,我们想做成疯狂喜剧、黑色幽默那种。还有一个关于“暗杀”,是男人戏,有点像《纽约黑帮》。讲民国时期一个起义领袖在被凌迟之前发誓后代会复仇,结果这个咒语就实现了,最终出现一个少年去为父辈复仇。
《光荣日》会再跟韩寒聊,《光荣日》很难改,我们版权已经买下来了,韩寒表示他做编剧或是我做编剧都可以,可以我先写一稿他再看,有问题再讨论。我希望哪怕改动很大但是精髓还在,例如关于自由,关于什么是现代社会真正的成功,所有韩寒的真性情、幽默的东西都要有所表达。
之前拍的《苹果》里有一些黑色幽默,在美国放映时我们制片人还数过,有26次笑声。美国人习惯看这些黑色的东西,但中国人看得就比较沉重。我本身有黑色幽默的细胞,这种幽默不是玩笑、不肤浅,是对社会的观察,只不过用轻松的方式表达出来。既然大家都在说我拍的东西很压抑,那就用个不压抑的方式表达,但其实本质是不变的。
我还有一个古装片的策划叫“最后的美人”,讲妓女爱国的故事,在倭寇进攻时全部死掉,这个题材也是我喜欢的,关于海盗和妓女的爱情。但我现在已经把自己的偏好放到第二位了,对当下这个社会的表达才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以现代题材为主,包括民国复仇的故事其实也是以那段历史来关照现在,探讨一个民族心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