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应雄潇湘八景(八条屏)180×380cm2012年
在中国艺术传统中,山水画是特别能够体现中国人宇宙观与精神世界的一种艺术形式,水墨山水中寄寓的仁山智水的文人风骨,更代表了中国画精神的核心意境。千百年来人们对这种精神意境的不断表现,叠加形成了众多的艺术母题、象征性意象、结构程式与笔墨意趣,“潇湘八景”即是其典型之一。
湖南自古就是一个人杰地灵、充满艺术创造力的地方,为中国文化艺术的发展提供了不尽的动力,文学艺术家如屈原、欧阳询、怀素、易元吉、髡残、何绍基,艺术作品如希白摹刻“潭帖”,如琴曲《潇湘水云》、《平沙落雁》、《梅花三弄》、《湘妃怨》、《洞庭秋思》、《屈原问渡》、《离骚》等等,极大地丰富、推进了中国文化艺术的发展。而作为山水画基本主题和题材的“潇湘八景”,亦是这样的典型之一。
三湘大地,山水形胜,发源于湘南九嶷山脉的潇水与发源于广西临桂的湘水汇合后,北上注入洞庭湖,形成了2000多年来湖南自然与人文最具核心、主体意义的潇湘流域(2000多年前湖南的人文核心区域可能是湘西北的澧阳平原),这一流域的八处典型景物意境,被北宋画家宋迪绘制成8幅山水画后,经沈括《梦溪笔谈·书画》记述之,米芾作《潇湘八景图诗序》张扬之,法常、王洪、玉涧等许多画家作潇湘八景图、诗追随之,“潇湘八景”遂成为中国艺术的一种象征性意象和精神景观样式,演为历代文人艺术家经久不息进行创作的艺术母题;中国绘画也正是伴随这一过程完成了划时代的历史性转型:从专注于摹写客体的神韵(传神写照),升华到表现主体内在精神的写意(寄托情思意旨)。潇湘八景流风所及,各地方亦纷纷发掘自己的“八景”,地方志书里史不绝书。法常、玉涧等人的潇湘八景图传入日本、朝鲜等地,更产生了波及各个艺术领域的深刻影响。
正如范仲淹不必到岳阳却能写出形神俱备、一吐胸襟的《岳阳楼记》,“潇湘八景”也成为宋以后文人艺术家们寄托情思、志趣,浇铸胸中块垒的一种独特路径。历代文人艺术家不断创作的“潇湘八景”画、诗、乐等,已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传统、审美趣味和形式特征,“潇湘八景”的云山墨戏,更丰富、固化了中国水墨的精神内涵和表现语言,例如“潇湘八景”题材绘画中诗画合一的立意与风格样式,物我交融、追求象外之旨的造境特征,景象平远、笔墨空濛的意境格局与技法形式,等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中国古代山水画法则在“潇湘八景”的创作中得到了典型化的体现与强有力的支撑。“潇湘八景”因此成为人们抒发自我性灵的一种约定俗成的美学情境模式,更成为一种文化概念、美学意识和艺术表现程式,深深地植入到中国文化艺术传统之中。
艺术程式与技法定式的形成,往往是一种艺术样式走向成熟的表现。然而,在漫长的重复性叠加中,中国文人古典山水画不断出现的简单因袭,往往会导致程式的凝固化,窒息这一艺术样式的发展与更生。后代许多水墨山水画家已经不再“外师造化”,甚而鄙薄学习、表现真实的山水,真实山水(造化)与内心感应(心源)在许多山水画家那里已经没有必然关联,在大量一味摹写前人笔墨的所谓创作中,水墨里的山水失去了自在自足的客体品格,沦为性灵的单纯奴仆。而进入20世纪,在西画艺术理念与体系的冲击下,以“潇湘八景”为典型的传统山水画程式的式微,也就带有某种必然性。
文革结束后,水墨山水开始寻觅复兴之路,在现代艺术趣味熏陶过多年的大背景下,“潇湘八景”似乎已经失去作为一种山水画基本艺术样式的地位,这一方面充分说明中国文人画传统并未在当代获得真正的复苏与复兴,同时也说明“潇湘八景”代表的艺术审美趣味、情境模式和形式特征还需要切实的开拓与创新。新时期以来,湖南画家中也有在这方面尝试突破和重建者,如徐照海先生曾探索以界画的表达元素创作“潇湘八景”,然而界画的水墨传统如灰蛇草线,明灭不显,如何处理好界画元素与写意要素的平衡与互动,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尚期来日。
宁远籍画家刘应雄,生长于潇水之源九嶷山下,钟情山水,研习水墨山水多年,于斯道孜孜以求,近年来更立志以“潇湘八景”为创作主题,力求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突破与创新。其心可佩,其志可嘉。历代画潇湘八景,多为造心境而写意趣,少有以八景实景为依凭者,应雄决意以此为切入口,立足于潇湘八景实地写生,从实景中吸取原型养分,“从生活中寻找纯正的真山真水”,创作并建立新的“潇湘八景”艺术样式。为此,他对湘江全流域进行考察,反复观察、写生、分析自己生于斯、长于斯、心系于斯的山水景观,力求搜尽奇峰打草稿。心诚力至,必有所得,他观察到潇水发源地的山形、瀑布、云烟与湘水发源处的山形、瀑布、云烟颇有不同,他揣摩八景实际景观的各自个性特征与水墨技法、表达要素的关联与分别,他力求在现代化浸染后的实景里仔细体味、寻觅、还原八景的地形风貌特质,寻求用不同的笔墨技法、构图等进行表现。应雄为人实在,画风踏实沉稳,写实意味较为浓厚,典型的老实人做扎实事,他走实景创作“潇湘八景”之路,可谓得其所哉。事实上,在这一过程中,应雄也自觉不自觉地同时开始了对自己以往山水画创作的突破与超越,在我看来,这对于作为艺术家的应雄才是更有意义和价值的。
对于艺术,艺术家必须诚实于内心,而笔墨则切不可太老实。我素来认为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是“得意忘形”,以形传神、形神俱备固为要事、妙事,但是,得其意而忘其形,进入艺术创造的自由王国,方能由技入艺,由艺入道。这当然是艺术境界修为上的大难事,然而即使不能至,也必须心向往之。应雄以往的创作多注重写实塑形,疏于空灵写意,神、气充足而韵致、意趣稍显不足,且所写画面中多置房舍亭塔等建筑及渔船、鸥鸟、人物等,致使山水景象难以向画外悠然延展,限制和凝滞了画面的意境与格局,因此,对于应雄这种性格气质和创作风格习性的山水画家,能“实”更须能“虚”,擅加法尤须善做减法。可喜的是,应雄通过湘江流域的实地写生,外师造化,在笔墨、造型、构图、意境等诸方面都已开始有所突破,2012年创作的潇湘八景题材作品及其他作品中,已多有变化、精简化笔墨之作,开始增益空濛灵动的意趣,如《江天暮雪》、《渔家夕照》、《空中田园》、《秋韵》、《春到九嶷山》、《武陵春色》及一批扇面、瓷画等。尤可喜者,是《潇湘八景》八条屏,能浓缩八景,总成全貌,又各具其旨、其妙,大气、苍茫、雄浑,是应雄探索重启“潇湘八景”传统,于湘江实景写生后集大成之作,亦可谓新时代“潇湘八景”创作不可忽视的新起点。它既是应雄对自己以往数十年水墨山水创作的总结,又是开启他新一重艺术境界的起点。更让我欣喜的,是他的四条屏《苍严老柯蟠龙藤,乃知造化无穷尽》,它对应雄以往的水墨创作实行了真正的超越。
应雄且将继续进行他的潇湘实景写生和新“潇湘八景”创作,我想,“搜尽奇峰”仅仅是为了“打草稿”,而只有打出众多的草稿后,才能开始进入到真正的艺术创造境地里去。《潇湘八景》八条屏和《苍严老柯蟠龙藤,乃知造化无穷尽》四条屏,还仅仅只是最初的“草稿”而已。应雄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艰难,必须不断地突破自我、超越自我。尤须注意的是,古代的“潇湘八景”图多属写意,而写意或曰造境写心实乃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之本质特征;且“潇湘八景”之景从一开始就并非确切的实指,大抵多是一种心绪情思意境的外化与景象映照,故太求“落实”,必反失其旨。因而,实景写生只是突破明清以后只师古人、不师造化的山水画积习,让“心源”获得更加丰厚基础的一种手段与路径,绝非目的本身;应雄的新“潇湘八景”创作如何承继、发展写意写心传统,同时和谐、平衡地加入八景的实景元素,开拓出新的“潇湘八景”艺术前景?如何回归、重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中国画传统,开拓新的绘画空间与艺术可能性?这是应雄和新一代中国画艺术家们的责任与使命。
我期望并相信,应雄的水墨山水将有一种新的面貌、新的境界,能够更加凸显出湖湘大地与湖湘文化艺术传统之美,能够接续并发展湖湘文化传统的气韵与风姿,为中国水墨山水的发展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应雄其努力哉!
(三湘都市报副总编辑、文艺评论家龚旭东)
刘应雄艺术简介
号九嶷山人、枫林斋主,1963年生于湖南宁远。自幼酷爱绘画、书法。1985年毕业于湘南学院美术系,曾任报社美术编辑、记者。1986年开始从事山水画创作和中西美术理论研究,多次参加国内外大型美展并获奖及被收藏。2010年获得“湖湘画坛十大年度人物”第一名。作品曾在《美术》、《美术报》、《文艺学习》、《文艺报》、《1991-1992中国当代艺术文献》、《中国美术家》、《世纪专家》等全国重要报刊发表。部分作品被中央美院陈列馆及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机构、收藏家收藏。出版了《刘应雄山水画集》、《湘山湘水湘情——刘应雄水墨写生画集》、《永远的明灯》等画集、专著。现为湖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中国画学会理事,湖南省直国画艺委会副主任,湖南省九歌书画院副秘书长,文萃报美术馆书画创作室主任、专职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