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并还在持续着,每天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傅雷书信集》,读两通傅雷用毛笔写成的手札。开始我关注手札的内容,致黄宾虹的手札,叙述了上个世纪两位文化巨人的人生行止、审美趣味、商业往来、人际交往,以及北京、上海的风俗。
两人是忘年交,穿梭于北京、上海的手札,写出了我们前辈的风流、高贵、潇洒。这种友情已多年不见,即使想一想,内心也充满了温暖。
关注手札的内容,更多地了解了傅雷与黄宾虹,那些诗情画意的往昔生活,一次又一次激起了我的写作欲望,一个题为《傅雷与黄宾虹》的长篇随笔构思就这样形成了。
至此我才关注傅雷的字。与手札内容相映成趣的行草书,不仅托起了写信人的炽热情感,又呈现出一个雅重行实的君子。我进入了书法审美的状态,我进入了傅雷书法的深处,渐渐,作为书法家的傅雷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
阻挡我对书法家傅雷的认同,是我青少年时代对傅雷的理解。我读过傅雷的许多译著,印象深刻,甚至对我一生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便是大家熟知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艺术哲学》。那时,我大段大段背诵其中的片段,修饰着自己昂扬的岁月。后来,又读到《傅雷家书》,写给儿子的数百封书信,也写出来一个完美的父亲。于是,在知识与文化被重新评估的中国,傅雷便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父亲。不久前,在我当了父亲的时候,我再一次阅读《傅雷家书》,再一次被作为父亲的傅雷激动。这时候的傅雷有多么完美,我不想赋予傅雷更多的意义,我想,傅雷有《约翰·克里斯朵夫》、有《艺术哲学》、有《傅雷家书》,足够了。可是,看《傅雷书信集》,我的“吝啬”是不负责任的。我们挡不住傅雷,本该属于他的没有人可以占有。作为书法家的傅雷,我们必须面对。
对傅雷手札内容的熟读,我了解到在上海的傅雷一边用钢笔译书,一边用毛笔写美术评论;一边与出版商打交道,一边与马公愚、夏丏尊、沈尹墨等名流宿儒雅集唱和;一边关注文学艺术的教化,一边经纪书画,还做得井井有条。细腻而博大,精致而深邃的傅雷,在放达处竟然是有谋略地实现着自己的书法家之梦。
傅雷书法得“二王”正传,小楷胎息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舒朗、雅正,以此写成的经办黄宾虹书画的账目,也遍布阳光,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冷——收到几件,卖出几件,送人几件,所剩几件,清清楚楚;收到的钱数,哪些存进了银行,哪些汇到了北京,毫厘不差。剩余资金的使用,傅雷有高见相提,他反对投资股票,反对黄宾虹做投机生意,支持宾老先生囤积一些上好的宣纸。看看,做买卖,也不离文房四宝,也讲究诗书相映。傅雷的行草书,有王羲之《圣教序》之骨,亦多“二王”尺牍之妙,流畅间不失传统的法度,激越时顿显艺术的雍容。我不知道傅雷与沈尹墨是否交流过书写的经验,当我看到沈先生同一时期的行草小字,其中的结体、韵致,与傅字如出一辙。我知道,沈先生的字也是从“二王”中来,海上诸多名家都离不开“二王”,白蕉不是也写得一手这样高逸的字嘛。看来东晋在上海文人的心中并不遥远。
当下的文人字已不可观,究其原因,便是心中无古,腕下轻滑。我打开了《傅雷书信集》,终生不会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