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贾平凹的工作室是一个复式的房子,摆放着数不清的佛像和石雕,一楼会客和写书,二楼画画和写字。进门是贾平凹的大字"文门",客厅上挂"文观"。转入书房,第一眼是门神像,题字"我家主人在写书,勿扰。"登上二楼,不免格外留心木板楼梯两旁摆放的诸多小石像,写字台上笔墨纸砚俱全,书架上挂贾平凹的书法,其中一则为:"神在决定与安排着一切,听受命。"
烟不离手的贾平凹说着一口乡音,静下心来也只能听懂大半。初次见面,贾平凹就说自己不善言辞,在人多的地方更是寡言。一席谈之后,我不禁联想起以前采访过的莫言,两相比较,莫言可谓是口若悬河。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北京作家莫言要路经西安去新疆,突然给贾平凹发了电报,让贾去西安火车站接他。那时贾平凹还未见过莫言,就在一个纸牌上写了"莫言"二字在车站转来转去等他。一个上午贾平凹没有说一句话,好多人直瞅着他也不说话。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贾平凹迫不得已问一个人那次列车到站了没有,那人先把贾手中的纸牌翻个过儿,说:"现在我可以对你说话了,我不知道。"贾平凹才猛然醒悟到纸牌上写着"莫言"二字。贾平凹感慨:"这两个字真好,可惜让别人用了笔名。"这两个文风与做派大异的作家用自己的方式对世界说话,都写小说,都会写字,都得大名,也都引来众声喧哗。
每天上午,贾平凹多在写书,下午则是会客和卖字画的时间。2012年11月3日下午的采访中,前后来了三批买书法的人,贾平凹在谈笑间挥毫自如,这半天所得也许不少于一个普通作家一年的收入。
贾平凹自认喜欢写书。不同于陈忠实一部《白鹿原》定终生,贾平凹每几年就会出一部长篇小说。贾平凹说:"我觉得写好了是享受,写不好或者画得不好都是一种受罪,都折磨人。写顺了,或者我这幅画画好了,或者那幅字写好了,就能带来无上的喜悦。愉悦和折磨是同样的,枯水的时候,弄不下去的时候就不弄了。就等,等来了,必然就产生一些东西。"2013年1月,长篇小说《带灯》出版,再次成为文坛话题。
小说、散文、书法、画画在生命中的地位,贾平凹如此安放:"写作当然是我第一位的,因为我写了几十年。我是依靠这个活过来的。例如我写长篇,突然就有一个题材适于写散文,我就写成散文。互相有一个思维调节、情绪调节的过程,互相有吸收。写字、画画能调节好多东西,受好多启发。不可能倒置了,除非觉得我的文学枯竭了,写不出来了。"
艺术分类过细则式微
现在大家对学院派有意见,反过来冷静想想,学院里就是培养一般性、专业性的人,不是培养多少人才、大家或者大师,因为它是做普通教育,就是最基本的东西。如果在美协或者书协工作,好像就是画家、书法家一样,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或者你整天在写字、画画,就肯定能够成为一流的画家、一流的书法家,那也不可能。职业和事业还是两码事。我觉得不管是王维还是苏东坡的作品,实际上是一个整体表现的一个侧面,所以他学养就多,他是以学养为基础的,现在好多人的学养单一了,就不注意从别的方面来叙述一个东西,没有一个综合的东西,这样就变得比较单薄了,容易做成技术性的东西。
比如说,我到一些地方参观一些美术展、书法展,只能看到一样的字迹、一样的画法,都差不多,大家就都在那个技术层面。我觉得这么弄是很残忍的,艺术又不是工艺,工艺主要讲究那"工"的方面。所以,现在更应该接触一些原创的东西,你可以学一些古人的东西,但是你自己要独创一些东西。要不大家全是那几种写法了,画也是那几种画法。我觉得艺术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一定有一个大的突破。国家也是一样,一旦衰落的时候,必然就有人出来开宗立派,历史上、文学史上、绘画史上也是这样。所谓的大家、大师就是末日、衰败的时候冒出一两个人,这一两个人就成为开宗立派的大师。但是这种现象也不是谁能改变得了的,因为跟整个的世风和国风是一体的。就像人病了以后,胳膊也不灵活了,腿也不灵活了,眼睛也不灵活了,牙齿也不灵活了。健康的时候干啥都行。但是,现在不可能再出现王维、苏东坡。
时代周报:西方文艺复兴时期非常重要的人物达芬奇,不仅是一个画家,更是一个全才式的人物。达芬奇是典型的文艺复兴人,但是那个时代此类人物也蛮多的。
贾平凹:我觉得他是天生的。为什么在艺术衰微的时候能够出现一些大家,那都是天生的。必须有几个人再撑起这个房子,大量的人都是一砖一瓦往上垒,关键人物就有几个,把梁、柱子撑起来。虽然不能说生下来就是一个大天才,要好好培养。恰恰都是不经意之中才能发现他的天才。但是一个人从事艺术,起码要有这个意识,将来能不能成功是另一码事。
时代周报:你认为成就天才跟这个时代的关系有多大?
贾平凹:每一个时代都有天才。为什么能产生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为什么在明清不出现唐诗,而是小说呢?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有些道理大家都知道,但是一旦扎进去就陷入一个局部的东西了。艺术的路子应该越走越宽,不停地要吸收好多东西,才能走得远。但是现在社会的风气,都在想怎么能卖钱,怎么能参加展览,得个奖,艺术家忙得要命。
时代周报:吴冠中先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画价那么高,但是生活非常简朴。吴冠中晚年讲"一百个齐白石抵不上一个鲁迅"。表达他对这个时代的心声,你是怎么看这个话?
时代周报:你右手写文章,左手写书画,觉得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平衡的地方?
贾平凹:农村有种土语说“会推磨子就会推碾子”,反正都是转圈。不管从事任何艺术,最高的境界是一回事情。要想把画画好,实际上也是表达,和文学表达是一样的东西,也是创造一种格局。音乐、绘画、舞蹈,最高境界都是一回事情。有些人是本来就应该那样的,只是好多人不开发他的那个东西。好多画家如果写文章,也写得很漂亮,像吴冠中。一旦绘画画得好,必然会写文章,只是把那个基本规律掌握了,就能写了。一般的大文学家,字都写得好,因为那个道理都一样的。我自己学绘画,不是专门学,我是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这一段写字,当然人家来买字,我就给人家写写。一般我是有兴趣才画的,我没兴趣、没感觉是不画的。半年、一年不画,要画的时候天天在画。所以,这也互不冲突,也不影响,而且能互相启发。我在文学上的一些东西,文字上表现不出来,画一画。当然,画画有时候表现不出来,就会写小散文。书法是完全表现情绪的一个东西,那里边讲究结构,字与字、句与句之间的呼应,节奏关系,能看出一种很好的东西。
时代周报:我们看古人的很多书法,都是写得非常潇洒的小短文,而且饱含各种情感。
贾平凹:《兰亭集序》其实是一个雅集,大家朋友一起玩,王羲之写得特别喜悦、特别得意,因为大家都挺高兴,整个字面上写得温文尔雅,喜悦之情在里面。像苏东坡写《黄州寒食帖》,那种很孤寂、很思念的情绪就出来了。颜真卿写过一些碑文,写得很庄严,很沉静,因为他敬畏一些东西。要看在啥情况下写、对谁写的,比如说我到庙里去,必然是很安静而且很恭敬。
时代周报:你写字和画画有没有练过童子功?
时代周报:这十几年来写字成为你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而且还是生活的一部分?
看不透才搞艺术
时代周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三十岁上下的散文写得非常好?
贾平凹:好多人都说我年轻的时候散文写得好,我说那是三十岁、二十七八岁写的东西,那个时候是精力充沛、思维敏捷,写得优美一些。但里边生活的含量,自己真正从生活中和生命中所体会的东西不是很多。到了五十岁以后写的东西,猛的表面一看好像没啥华丽的东西,但是里边显示的一些东西,完全是我自己体悟的。在年轻的时候没有这些东西,年轻的时候都是属于几句话的启发,一幅画的启发,突然来的东西。特别讲究,文字上、技巧上讲究。后来年纪大了就说家常话,但是那个话都是经过人生磨砺出来的一些道理。
时代周报:但是有人说你五十岁以后写的文章,常有一股暮气在里面。
贾平凹:人到一种程度,就要说啥话,到中年以后就完全说自己的体会,不说那些华丽的东西,而是从平时、朴素的角度来讲话的。
时代周报:汪曾祺先生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他的字也写得好,画画得清雅。《受戒》是他在六十岁写的小说,还保持了那种清新、淳朴、乡土的气息。这是不是很值得研究?
贾平凹:每一个作家都有个人的情况,或者因为他的能量的大小问题。其实人干的东西,最后都是能量的东西。你能量大就走得更远些,你能量小很快就消失了、衰败了。一个艺术家都必须有能量。看你是一个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我觉得是比能量。
时代周报:现在回过头来想,商州乡土的气息,是不是你能量的源泉?
贾平凹:最早是以那个为根据,后来不停地扩大了。这十年写的长篇基本上还是借用那个壳子,但实际上内容已经放大了。我这十年的小说,早都改了传统的东西,不相同了。我最早写字喜欢的是魏碑,但写写就不喜欢了。那些东西我怕太过了,啥东西一过就做作了,不自然。小说也是那样。
时代周报:从气来讲,你的小说和字画里面为什么老有一种禅的味道?
贾平凹:我比较安静,比较沉稳一些,就有力量一些。所以,我的字越放大越好看,小了反而写不好。但是,安静也是佛里面讲究的一个东西。所以,各种字体能够看出这人当时的生命状态,所处的环境,包括弘一法师写的字,很安详,是写经文,必然就不一样。像颜真卿是当大官的,写字是很恢弘的气象。所以人说:文如其字,字如其人。我没见过人,我把你的字一看就知道你这个人富贵不富贵,当然富贵和穷酸不影响艺术的大小,但是当中能看到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性格怎么样也能看的。
时代周报:所谓五十而知天命,你现在相信自己的天命吗?
贾平凹:最后不相信也没办法的,也得相信。人到五十以后,我就说:一切都是神来安排了。实际上,从科学的角度来讲,一到这个时候,你的河流必然形成一个大流,有了一个大的趋势。你能流多大,能流多远,现在积这么大的水,将来肯定能流更远些。你到五十来岁,水只有这么点,那肯定流一点就干枯了。所以,能把握这种往前发展的趋势,就是知天命了,实际上就是知道能量有多大了,还能创造些啥东西,心里有一个榜样了。
贾平凹:永远充满一种好奇,谁也看不透这个东西,你才可能走上艺术这个路子。你如果啥都不管,只关心你屋里老婆啊这些事情,那你不是干这行的。干这行,有时觉得荒唐、可笑得很。
时代周报:中国近三十年来,很像李鸿章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三十年的变化是一个天翻地覆的。中国的文学艺术在全球化的冲击下,如何出现一种新的气象?
贾平凹:这个社会在巨变,各种思潮、各种观念一块都来了。各种外国的东西都过来了,国人如果说在文学、艺术上有野心,肯定关心和研究中国与世界的一些东西。如果只是埋头满足于这一幅字、一幅画能卖多少钱,当然不会关心这个事情了,不管世界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那样我估计也弄不成个啥。
时代周报:我来西安之后,回想汉唐时代中国跟世界的交流是很有气象的,也许那时候就有“世界之中国”的意识。今天国人应有更开阔的视野。
贾平凹:一个国家强大以后,人的意识才能想到更多的东西。比如说人穷得要命,家里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可能考虑更多周围的事情。像美国现在不但关心地球上哪里发生什么事、什么矛盾,当然要以维护它的权威为基本条件来管好这个事情,同时也是在管人类出路的问题。因为整个人类出现困境,不光是艺术出现困境。艺术的困境实际上是人类出现了困境。人类出现困境,美国和欧洲一些人,在整个世界目前这个水平来看人家还是先进的,人家是考虑更多,是要管地球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考虑人类出路,才走得远,到火星或者是月球。国家强了有这种意识:怎么解决人的环境污染问题,人类最后出路的问题。表现在文学、艺术上,美国的影视上经常都是写人类未来,或者是和外星人怎么作战。反过来看咱中国,中国人由于长期比较落后、贫困,顾不得管周围的人,只管自己吃、穿,怎么发展。当然慢慢才觉醒,这样中国的文学、艺术容易写现实,但是又不敢,又要表现祖先也挺厉害的,所以是回顾历史,影视剧、文学不停地写秦代、汉代、唐代。经济发展、国家强盛,人才能开放自己的意识。我经常讲,在文学上一定要有现代意识,现代意识实际上是人类意识,地球上这么多人,大多数人在想啥,大多人在干啥,咱应该追寻这个东西。当然追寻中可能发现你好多不对,再去慢慢解决你自己的问题。比如说,在发展的过程中出现贫富差距问题,分配不公的问题,腐败问题,这些问题和人类大多数的想法、做法的不一样,所以就不停地要纠正和改进咱的这些毛病。文学艺术基本上还是依附在经济上。所有艺术都是吃饱饭以后产生的东西。
(感谢张鉴宇先生的热情帮助。实习生韦吉海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