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山在进行创作
近日,曾一度引起人们关注的混搭风雕像“大背头”又传出要改为“九龙宝瓶”,再次引发公众的热议。
另类雕塑争议不断,也给我们的城市发展提出了这样的思考题——我们的城市需要什么样的艺术?我们该怎样打造城市的公共空间?
“城市文化要懂得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雕塑院院长吴为山教授的话,一语中的。
吴为山的办公室里,摆满了雕塑。
“这只是一小部分作品,我的工作室里作品更多。”
他摊开双手,右手大拇指比左手大拇指长约1厘米。他说,这是“干这行的赏赐”。
就在采访开始前,吴为山收到一份传真,是意大利文化遗产部发来的,说他的雕塑作品“达·芬奇与齐白石的对话”被罗马威尼斯宫国家博物馆永久收藏。这是这家始建于1455年的博物馆第一次收藏亚洲雕塑家的作品。
对话,就从这个雕塑作品开始——
杨振宁是唱什么歌的?很多年轻人居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大科学家
做这些雕像不是冲着名和利,而是听从着文化理想的召唤。
一个没有脊梁的国家、一个丢失了灵魂的国家,是不会实现真正腾飞的。
记者:为什么将齐白石和达·芬奇放在一起?
吴为山:“超越时空的对话”是我给这组雕塑起的名字。我的构思是齐白石与达·芬奇分别立于船的两头,同在人类历史漫漫的长河中泛舟。一叶扁舟,载着中西艺术大师的精魂,跨越东西文化的鸿沟,遨游于时空之中,让他们达到艺术境界上的相遇、相知。
记者:在塑造这两位大师的形象之前,您已完成了数百尊中外文化名人的雕像,得到了包括荷兰女王贝娅特丽克丝、科学家杨振宁、著名雕塑家熊秉明等人士的高度评价。给名人雕像对您意味着什么?
吴为山:我做这些雕像不是冲着名和利,而是听从着文化理想的召唤。我喜欢我塑造的那些人。通过做这些雕像,我的精神世界一直在与大师们对话、交流。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搞创作的时候,我觉得它们真的有了生命,大师们用智慧、哲思和品格给了我很多启迪和指引。
记者:创作的过程,其实也是与大师们“精神对话”的过程。
吴为山:既是跟历史文化名人对话,也是跟历史、跟时代对话。在这个过程中我静静地走进大师们的时空,走进他们的心灵。
记者:当初是怎么想到进行名人雕像创作的?
吴为山:上世纪90年代中期,社会上很多年轻人都崇拜大款、崇拜明星,而那些真正的文化大家、科学家,还有很多杰出的历史人物,人们提得越来越少。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一篇文章,说有一次杨振宁先生跟一位歌星乘坐同一班飞机,很多发烧友到机场去接那位歌星。有人提到杨振宁先生也在飞机上,那些发烧友就问,杨振宁是唱什么歌的?
唱什么歌的!他们居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大科学家!
记者:这样的社会现实刺痛了您?
吴为山:那种感受很不好。当时就觉得社会在转型期太需要树立丰碑了,中国的发展,不能没有精神。这种精神,它一定不是西方的精神,而是我们民族自己的精神。怎么呈现这种精神呢?就要靠那些真正的民族脊梁。一个没有脊梁的国家、一个丢失了灵魂的国家,是不会实现真正腾飞的,更不可能在世界上获得由衷的敬意。所以,我就想用我的手塑造一批对人类作出过杰出贡献的文化人、科学家、思想家的形象,给人们一些提醒、一些教益。
公共空间不是实验场,不能孤独地自我欣赏、自我陶醉
城市雕塑不是点缀,而是一种凝定的精神坐标。
不要只望着西方的背影,也要迎着西方走。
记者:近几年来,我们的一些城市雕塑不但缺少您说的“提醒”和“教益”的功能,甚至有的作品还丑得不堪入目。有人说中国雕塑陷入了“审丑”怪圈,您怎么看?
吴为山:现在的审美价值比较多元,人们的审美有不同标准。艺术家创造的美,往往是由他(她)个人的艺术审美决定的,不一定符合大众审美。所以有些雕塑作品,艺术家认为是美的,但老百姓认为很丑;城市管理者认为是美的,可能艺术家认为很丑。
记者:在您看来,什么样的雕塑是美的?
吴为山:首先要有健康向上的审美意识,在形式上要一目了然。城市雕塑是放在公共空间里的,人们的生活节奏很快,应该让人第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是什么。但只有一目了然也不行,还要回味无穷。城市雕塑不是点缀,而是一种凝定的精神坐标,它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精神世界。
记者:这里存在一个度的问题:有的作品太直白,让人觉得看一眼就够了;还有一些作品太抽象,让人看了一头雾水,回味半天也不知所云。
吴为山:抽象在中国并没有深刻的传统,如果只是把抽象的、几何化的、西方现代主义的表面形式照搬过来,根本体现不了中国雕塑的时代精神。中国雕塑的时代精神应该是优秀的传统文化和创新精神的结合,它在雕塑艺术上的体现应融合写实与抽象的写意精神,它与中国哲学、绘画、书法一脉相承。
记者:更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
吴为山:对。还要雅俗共赏。雅并不是要让人看不懂,艺术家不能把城市公共空间当成自己的实验场,不能孤独地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俗也不等于是低俗,要符合人们普遍的审美情感和审美需要,但又不能平庸。
记者:现在确实有一些雕塑很平庸,比如好多学校里都摆着“一本翻开的书”,开发区里多是“托球”、“丝带”、“浪花”这样的雕塑景象,让人很难产生共鸣。
吴为山:城市雕塑一定要活在当下,要关注现实。现在有的城市雕塑在题材上还有个问题,就是把一些封建的文化现象翻新,说成是传统文化。比如,不管城市的历史如何,都在商业街上立个穿长袍马褂拉二胡的人物雕塑,或是塑个算命先生的像。还有不管是什么单位、什么人家,门口都摆两个石狮子,以为这就是传统文化,起码有传统文化的痕迹嘛。但这些并不是传统文化的精神,不能生硬照搬。
记者:要把传统文化的痕迹和传统文化的本质区分开来。
吴为山:还要注意另一种区分。虽然城市雕塑的概念来源于西方,是舶来品,但我们也不能放弃自己的表达。现在有不少城市雕塑就存在这个问题,崇洋得不得了。比如本来很好的一个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住宅小区,却把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直接“搬”过来,感觉这样就洋气了,就国际化了。其实这些雕塑和我们的生活是没有任何关联的,它们离开了自己的文化土壤,也只能成为呆板的塑料花,而成不了有根的生机之花。
记者:艺术品也要接地气。
吴为山:创作应该考虑人们最朴素的情感需要,而不是强加于人,成为人们精神世界里一个突兀的“天外来客”。要向西方人学习,要向世界一切先进文化学习,但不要迷信。
记者:作为一位东方艺术家,您的很多雕塑作品都被雕塑的故乡——西方的一些博物馆收藏,在这样的艺术交流过程中,您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
吴为山:早期的艺术探索,我也曾走过弯路,一味模仿西方的艺术,忽视了雕塑艺术的民族性,结果就是在与世界文化的对话中失去了自己的方位,反而被西方人轻视。
西方文化不等于先进文化,不能靠翻版西方文化获得所谓的世界性存在,也不能把西方流行的文化作为我们学习现代文化的唯一资源。不要只望着西方的背影,也要迎着西方走,要有这种文化自信。
多花一年时间在一个作品的创作上,这个作品就可能多活一百年,为什么不用这一年换取那一百年呢。
要尊重创作的规律,不能“大跃进”。
政绩冲动不仅在雕塑上存在,在建筑方面也一样,很容易千城一面。
记者:除了您刚提到的问题,还有哪些因素容易让城市雕塑给观赏者留下丑陋的印象?
吴为山:城市雕塑的效果如何,要考虑很多因素。雕塑的题材、造型要和空间相匹配,比如休闲广场、政府大楼和学校门口,雕塑的内容和风格都应该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现在我们身边出现了那么多怪的、丑的作品呢?问题可能不仅仅是思想性不足,或是创意不够,还涉及创作过程的每个环节。另外还可能与我们选择的工艺、塑材本身有关系。塑材其实就是一种语言,它要和造型融合在一起,你用不锈钢做一个闪闪发亮的孔子,就不太合适。
记者:现在是不是也存在这样一种现象,有些城市不是为了审美而雕塑,而是把雕塑当成了城市的一种标准配置?
吴为山:确实有为了雕塑而雕塑的情况,个别地方还存在权力审美。有时候可能就是某位负责人一时有了个什么想法,就马上叫人做出来,也没有很好地去研究、去论证,就像有些农村妇人,刚把儿媳妇娶回来就急着要抱孙子。
记者:浮躁的社会心态给作品打上的也必然是浮躁、功利的烙印。
吴为山:很功利,因为如果要在短时间内创作出很多作品,艺术家恐怕也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沉淀,来不及创新。做雕塑是个慢活,要尊重创作的规律,不能“大跃进”。
记者:我们的社会似乎得了一种“等待焦虑症”,很多事情都等不及。
吴为山:还是要有耐心,要安静地等待具有精品价值的作品出现。城市雕塑被放在最重要的公共空间里,不仅是给当下人看的,更是给时代、给未来看的。现在多花一年时间在一个作品的创作上,这个作品就可能多活一百年,为什么不用这一年换取那一百年呢?
记者:“城市雕塑热”有时也源自于“政绩冲动”,这种冲动助推了山寨盛行,比如在很多城市,我们会看到似曾相识的雕塑。
吴为山:所以,要强化城市的科学管理,搞项目必须要论证,要有专家委员会评审,要有规划、资金的保障和时间的科学安排,还要充分借助专家集体的智慧。否则,这种政绩冲动不仅在雕塑上存在,在建筑方面也一样,很容易千城一面。艺术没有捷径可走,我们可以吸纳好的东西,但不能放弃它的原创性。
没有境界就没有美,境界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没有生命便没有艺术,一块石头的欢乐与哀愁,与我们何干?
展现的不应该仅仅是历史的定格,或是文化的横截面,更多的应该是一种价值观。
记者:您觉得形成“千雕一面”的局面,根源在哪里?
吴为山:盲目跟风就说明缺少思想,还没有抵达应有的境界。城市雕塑不是简单的模型,它的背景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精神在一座城市里的投射,它的存在空间既是看得到的人们生活的现实空间,也是看不到的人们的心灵和精神空间。雕塑家要同时关注这两个空间。
就像著名雕塑家罗丹说的,“艺术家要让自己塑造的人物真正成为艺术品,要让它富有生命力,活起来。没有生命便没有艺术,一块石头的欢乐与哀愁,与我们何干?”
记者:雕塑也是有生命的。
吴为山:对,雕塑不是冷冰冰的,没有血肉、没有情感的东西。作为雕塑家,更应当承担起社会责任,用民族精神去唤起凝聚年轻一代的力量。必须要有这样的境界,没有境界就没有美。境界对艺术作品来说,对艺术家来说,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记者:说到境界,让我想起您为南京大屠杀遇难者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做的几组雕像,很多人评价这个作品不仅让人们触碰到了苦痛,也生发了对和平的向往。
吴为山:遇难同胞绝大多数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很多是妇女儿童,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把同胞们在那种情境下的心理状态刻画出来,让他们向全世界的人们诉说。所以在创作的时候,我刻意回避了日本人屠杀中国人的场面。比如我会用母亲怀抱着死去的孩子来表达绝望,这不仅是现实的描写,更会带来心灵的震动。古代西方人讲做雕像往往是要复活那些死去的灵魂,我的工作也是一样,我要让那些死难的同胞站出来讲话。
记者:好的作品是会触及灵魂的。
吴为山:所以,城市雕塑和公共文化空间所展现的不应该仅仅是历史的定格,或是文化的横截面,更多的应该是一种价值观。文以载道,我们创作的艺术作品就是要向社会、向人类、向未来展示我们的价值观,而艺术作品一旦呈现在公共空间就变成了整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的价值观。艺术家要有担当。
城市文化要懂得人,要懂得人们的内心和情感
一座城市的价值不只在于生产总值的增长,而更在于它的文化。
流动的文化对城市来说也很重要。
记者:城市雕塑是城市公共空间的一种重要的艺术表达,除了雕塑,还有很多方式可以美化我们的公共空间。比如前不久有位大学生在街上的树洞里画了很多画,让原本丑陋的树洞给人们带去了美感。您觉得美化公共空间,关键是什么?
吴为山:城市的公共空间应该像交响乐章一样,结构上有高低起伏,功能上合理分布,还要承载城市的历史文化。另外,我们今天的建筑、雕塑、街道和我们城市的自然风光、山脉、树木、湖泊之间,也都应该有机地融合。一个公共汽车站、一个扶栏、一只垃圾桶、一个灯箱,都是城市的家具。它们的设计风格和城市的自然环境、历史文化背景都要相契合。
一座城市的价值不只在于生产总值的增长,而更在于它的文化。城市文化要懂得人,要懂得人们的内心和情感,这样才会为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创造一个美好的空间,雕塑出好风景。
记者:雕塑是一种静态艺术,动态的公共文化活动是不是也要和城市相适宜?
吴为山:流动的文化对城市来说也很重要。很多城市都有自己的节,有的搞服装节,有的搞旅游节,等等,这些都是流动的文化。这种文化要和城市的历史文化特色相关联,比如上海是个现代的城市,搞些现代设计放到上海就比较合理,但如果把一个现代设计放到不太发达的、相对封闭的地区去,虽然这个地区也可能有它的现代性,但是和放到上海的效果就会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