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妍
北京郊外有一个专门用废弃底片提炼硝酸银的垃圾回收厂,是法国籍摄影收藏家苏文(ThomasSauvin)每隔一段时间必定光顾的地方。每次苏文都会在那个堆满废弃物的大仓库里待上半天,一袋袋翻找他要的收藏品——底片。
在很多人看来,那不过是些普通人的生活照,没什么特别;但对苏文,那是中国的一段历史,意义重大。他不愿意将自己对中国的好奇心仅仅放在功夫、茶或者环境问题等有限的领域。苏文收集的底片里,既有婴儿诞生、海中潜水这样难得的画面,也有坐在公园台阶上的小女孩、海中游泳的男人、和家里的冰箱彩电合影的女人等再普通不过的人物和场景。在苏文眼中,这些场景是讲述中国发展和中国人生活的最可靠的历史。
自2006年起,苏文的收藏数量越发庞大,底片总数已经多达50万张,30多个装底片的纸板箱足足占了苏文工作室的一个房间。对于堆成小丘状的底片,苏文用了个极为生动贴切的名词“银矿”来形容。
这个旅居北京十年的法国人,曾在2010年将他的藏品出版成《HappyTonite》一书。如今,他带着他的“北京银矿”来到中国香港,于香港独立摄影展览空间TheSaltYard举办展览。“北京银矿”是改革开放后的北京及其居民生活的独特影像记录,涵盖了约从1985年到2005年整整20年的时间。这20年,是从胶片相机在中国开始被广泛运用,再到数码摄影开始流行的时期,也是中国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等剧烈变革的时代。
苏文的收藏此前曾在大理摄影节、新加坡国际摄影节和英国德比的FORMAT摄影节中展出。展览主办方和苏文本人都想到过可能涉及版权归属的问题,不过鉴于这些底片都是遗弃后被收购而来,也很难找到其中的人物和摄影师,而且照片并非用于商业,苏文并不担心会有什么问题。
“当它们在回收站那个终点时,早就变了模样。它们被刮伤磨损,上面的化学物质也起了变化,不再是最初形态的底片,而是变成了城市的记忆。”苏文说。这些照片既是北京的一段过去、中国的一个侧面,也是一个西方人的挖掘,和他对中国的解读。
这些照片既是北京的一段过去、中国的一个侧面,也是一个西方人挖掘与理解的历程,他对中国的解读,融在这些平凡地记录日常生活的影像中。
城市记忆
底片本身并不稀有,过了属于它们的时代,也就似乎顺理成章地被遗弃了,被重新找回来的大多落满灰尘,或者有些潮湿发霉。不过,苏文有执着的好奇心,他相信在老照片里,肯定有一个他没有见过的中国。
为了搜罗大量底片,学过汉语的苏文在网上输入了“老底片回收”做关键字搜索,开始了独特的探索中国的旅程。他找到了城郊回收废品的小马,开始每个月去小马的回收站淘宝。
小马的回收站有个注满酸性液体的池子,是那些即将被销毁的底片的最后落脚地。第一次去时,苏文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些什么,但是他知道,这样接触底片的方式会是个有趣并有意义的过程——满足自己对中国的好奇与探究的同时,又有点拯救历史的意味。在堆满麻袋的仓库中,苏文一袋袋拆开,从废纸、金属、塑料等各种废料中寻找底片。于是,他发现了那些本来将消失的底片,然后带回家冲洗,期待着发现些什么。
“那都是我从没见过的中国画面。大部分是在家里拍的,一般是不会拿出来公开给别人看的。它们非常贴近人们的生活,但你在展览、网上、画廊里、报纸上,又哪都找不到。”苏文告诉《第一财经日报》记者,这一点是非常让他感兴趣的。
在苏文看来,脏污不堪的底片是很珍贵的文化遗产。“底片收藏很有意思,它是连接相机和家庭之间的介质,又很容易被忘记。照片洗出来放在相册里,堆积成好多本,底片就没什么用了。中国的胶片摄影时代已经逝去,人们都用数码了。再过一两年,我就找不到底片来收藏了。”苏文每次都从小马那扛回50多公斤重的底片。为了长久保存,他还请了人做底片扫描。所有照片都进行电子归档,他也会把每一卷底片都做好编号再保存。
和艺术品、奢侈品收藏的高端、昂贵相比,破旧的底片收藏处于另一个极端,几乎等同于免费,而且没有多少挑选和甄别的空间。苏文也没有设定一个收藏的标准,他想从各种各样的底片中尽可能多地了解中国。底片收藏足够特别,没什么人竞争,心仪之物遭人横刀夺爱等令其他品项收藏家捶胸顿足的遗憾,苏文不会遇到。不过,收藏的本性仍在,它带给人的心情总会有好有坏。
每次扫描好照片,坐在电脑前的那一刻最让苏文期待,他希望老照片带给自己未知的视觉惊喜。他看到了中国人的生活和娱乐,甚至从一些有趣的细节中发现哪些地方最受欢迎——不同人会选在同一个景点拍照,一条人工瀑布在一张照片里飞流直下,而在另一张照片里,水已经干涸。
日常中国
老照片建立起苏文、摄影者、照片中人物的某种联系。“你会猜想拍摄者是男是女,有趣还是无聊,是不是严格。人们在拍照时往往会想记录下那一刻别人都没有的影像。照片里总能看到人们欢笑、骄傲的时刻。我重现那些精彩的时刻,没有任何编辑,好像我就在那些地方,进入了他们的生活。”
收藏多了,他有时也会因为看到太多相似的照片而感到乏味。“底片收藏占据着我的生活,这是快乐的。不过有时候确实很无聊,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如果你花六个小时去看那些照片,但是这些照片不断重复着太多的相似点,也都是些普通的点,没找到有特别意义的,就会感到浪费时间。我会期待看到些没看过的东西。我相信坚持下去就能找到不一样的。无聊之后又有回报,你用了一天可能不行,第二天你会发现些有趣的。这就是底片收藏的生活。”苏文说。
底片收藏影响了苏文思考中国的方式,让他观察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中国。它们似乎比电影、书籍都更值得信任,因为“这些东西是不被控制的、有机的、自然出现的”。
照片中的人们,不会像苏文一样,从作为背景和道具的家中物件里升华出社会意义。苏文作为旁观者才具备这种视角,他说:“我自己也不会这样关注法国的生活。”家用电器、商标品牌、衣着打扮往往是苏文观察这些中国影像的视线落脚点。
“人们与电冰箱、麦当劳叔叔、家中的外国明星海报合影,有好多照片都是这样的。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照片里,你还很难找到这些,而90年代的照片里,玛丽莲·梦露的海报、耐克、阿迪达斯、麦当劳这些西方元素开始出现在普通人的生活里。这些画面让我感到很惊喜、有意义。尽管有些千篇一律,却很真实地反映了北京人那20年的生活,也表现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变化。”苏文说。
“它们讲述了人与生活。那些照片是关于出生、爱、死亡、娱乐和节日,既简单又重要,是每个人都有的生活经历。这些照片就像在做一个关于中国的演讲,讲述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它其实很像欧洲人的生活,里面都有诸如爱、休闲等这些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内容。”苏文认为,这些看似普通的照片,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纠正西方人对中国的认知。
“这些照片对我影响很大,改变了很多我对中国的印象和想法。西方人对中国人的感情是很强烈的,喜欢或者不喜欢。爱中国的人非常爱中国茶、功夫和书法,他们知道中国人早晨在公园里打太极,很传统而诗意。也有人经常会讨论中国的污染和贪污。这是我们认识中国的两个方面。而那些照片呈现的都是日常生活,是中性的。”苏文说,两个月前,他带着这些照片去伦敦展览,人们告诉他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中国的面孔。不是很美妙的,也不是灾难的,而是人,简单、有趣、真实。“这些照片帮助西方人在对中国的两个极端印象中求得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