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丰,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油画专业,中央美术学院访问学者,华中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院长。
年初,肖丰在武汉美术馆举办了一次展览,给笔者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它有一个冗长的名字——《一切正在发生着并纠缠着——肖丰,一个视觉知识分子对三十年快速变迁的报告》,展览回顾了肖丰三十年的艺术之路,也引起了我对肖丰艺术创作背后故事的浓厚兴趣。这一次如约来到肖丰的工作室对他进行专访,期待能够真实地呈现出肖丰三十多年艺术生涯的心路历程。
壹号收藏网:首先,请给我们介绍一下您是怎样走上艺术这条道路的?
肖丰:人的选择一定是和他的生存是有关系的,我选择美术,最终搞艺术创作也与当时的社会生存有紧密联系。“文化大革命”时期是我的幼年时期,当时的中国情景是现在很难去感受的,那是一种非正常的社会生活,一切都是以某一种意志或某一种意识形态来主导的,偏离了常态的生活,属于一种政治化的生活社会活动,所以在那个时代里面人所有的生存方式都要符合所谓的社会标准,你的前程、你的理想其实都建立在革命的意识上。当时我国的那个成长期更多的是如何接革命的班这样的政治影响下长大的。没有特别丰富的选择,当工人是一定很好的,最好是当解放军,解放军是全国人民学习的。在这个很小的选择里,还有一种就是如何宣传这种国家的意识形态,做宣传可谓是个人的手艺和特长,特定的时期里就显得非常的珍贵。但是爱好美术、爱好艺术,通过这个去宣传国家的政治是没有问题的,在这个领域里有某种缝隙可以,这是我的个人爱好,为政治服务,同时也可以和我的个人生存结合在一起。我当时属于画的比较好的,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肯定后就有了持续的做就下去的动力。
我以前说过“成功是成功之母”,越成功就越努力,越成功就越膨胀,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改革开放之后高考可以考美术,到了那个平台之后就发现自己不是最好的,然后就又开始努力,一个一个的平台在上升,所以我觉得得到别人的肯定是很重要,而且强化了你的理想。其次就是做舞台美术工作的舅舅的鼓励,鼓励让人特别膨胀,就顺着路一直没有放弃,最重要的是影响了我在血液里对它的热爱。我觉得做艺术家是我最终的生存形态,没有放弃过。只要不画画我的内心一定感到不安,感觉自己特别贫穷。
壹号收藏网:听起来,您的艺术道路走得还是比较顺利的!
肖丰:对,别人看来,都是比较顺利的。我觉得顺不顺利取决于你坚不坚持。一定中间有很多的诱惑和打击,如果你一直坚持下来,就是顺利的;如果不坚持,随时放弃,你就失败了。我觉得我的顺源于我的坚持,因为我坚持了所以觉得我顺了,而不是我顺了我才做这个的。
壹号收藏网:您的这些经历,对当代的青年艺术家会有哪些启示呢?
肖丰:在很多场合的采访,我都肯定过这个观点。你只要是青年人,你一定是不占有任何资源的,你一定是没有多少条件。可是你要搞美术你又很有天赋,你觉得社会应该支持你是不对的。社会没有理由支持你,我们也是年轻人过来的,那是社会也不支持我们,我们就是热爱画画,什么东西都可以放下的那种感觉。而现在你就认为一定要有社会基金,社会有一些机构要资助他,前天有个拍卖公司来给我谈有关青春这个主题的拍卖,他们提出想帮助年轻人,我觉得这个想法是很好的,但是没有人帮助年轻人,年轻人他也要做。年轻人都很苦,要知道年轻人他有最大的资源是有钱人所没有的,就是年轻,不怕失败,失败的起,这比什么都重要。年轻就是可以用来挥霍的,用大把大把的时间砸向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不怕失败去做,全部投进去做。取决于你是否真的有热爱和有思想。我觉得条件是自然而然的创造出来的,艺术与所谓的物质资源有关系,但物质资源绝对不是最重要的。艺术之所以称的上艺术是因为它是精神的东西,它和你的思想有关,其次才是物质。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将思想融入到艺术创作之中。
壹号收藏网:对您的艺术创作有影响的艺术家有哪些?
肖丰:人都是学习过来的,人的成长就像自然的河流,随着河滩不停的碰撞,遇到点什么就学到点什么,学到点什么就翻过去碰到又学到点什么,不停的在变。每个人的经历都有不同的,这个有一定的启示性,但我觉得重要的是他自我的调节能力和修复能力很强就好了。
针对我而言,其实我觉得都是很局限的。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互联网时代,很多东西立马就可以看到了。那个时候是很单线性的,就那么一点信息,而且很多知识还没有破译和解读,观点没有跟上,你根本就看不懂。我大学四年毕业的时候还不能充分认识毕加索,我不知道他的画好在哪里。所以我们那个时候喜欢的东西一定都是很局限的,对后辈的年轻人不具有参照性,我觉得这是特别要说明的,千万不要我说我喜欢这个后辈就觉得是有价值的,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们只能看到这个,只能读懂这个,那个时候的教育是灌输性的。不是开放性的教育,所以艺术创作到现在,那个时候学到的东西都快速翻过去了,再加上我们学到的东西都看不到真迹,那个时候的印刷技术也很糟糕,我们看到的作品很多都是偏色的,我们对它的解读有可能都是误读。所以我想,对我影响的人是有很多的,但我不想把他们都列出来,这样列出来是有误导性的。
《风化的焦虑》
壹号收藏网:《风化的焦虑》系列作为您早期的代表作,这里的“焦虑”是指什么?
肖丰:这一批画是在85年创作的,那个时期的中国是个很哲学化的时代,大家对国家的命运和变化都给与高度关注。那一年我去了山西云冈石窟,石窟上面是斑驳的土城墙,在那里看到的是一种恢宏的历史败象,上面的土长城也只剩下风化的城垛,感觉到一种悲剧的壮美,很伤感。把这些场景投射到现实中,就对中国现实发展境遇感到不满,觉得中国的改变有种滞后感,甚至对中国文化产生怀疑,怀疑中国文化是不是衰败,是不是不适应这个时代,所以就有一种内心的焦虑。
当时,还有一个很难描述的现实,10月末的一天,那时候住在云冈石窟的下面,我们一大早的就爬上山。天很寒,很冷,穿的很厚的衣服上去的,北方有些地方已经开始下雪了,但是那天是很好的晴天,上去之后发现路不平,有些小坑在山上面,就发现有一个布包裹的东西,风吹着布条在动,好奇的扒开一看,是个婴儿,是个遗弃的女婴,已经死掉了,那个脸还是白白嫩嫩的。当时就感觉特别不舒服,说不清楚的那种感觉,所以把这些情感再联想到一起就是人的生和死;然后就是风化的长城,在光线下拖很长的影子;还有地下的石窟。几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然后想到了现实的社会,所以我觉得是个整体的空旷。在那里我停留了将近一个星期,画了一批这样的草图回来了,后来把这些草图去做了展览。其实现在看来那些草图很完整,就像是一幅独立的作品,而且我们是现场扑在地上画的。就是那么一种情景下画的《风化的焦虑》,那个情感也就自然而然的就出来了。
壹号收藏网:作为“85新潮”的亲历者,现在回望“85新潮”,您是怎样看待这场美术运动的?
肖丰:“85美术思潮”和当时中国整体的哲学的思辨、反思是紧密相连的,“85新潮”是艺术界最先出现的对社会的反思和不满以及对社会的态度。现在来看就是要学西方,所有所谓先进的社会模式都是西方的,我们就是非常的封闭,我们的思想就是过于的单一,通过学别人来反思自己,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随着中国的发展和进程到了更高的时候,回过来想哪些事件对人是特别有影响性的,对人的改造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一定会提到“85新潮”,所以到那个时候你才会发现他实实在在的价值是个什么样子的,为什么那批人那么彻底,那么坚定的向西方学习。我觉得还没到时候,我们现在前行中,在发展的进程中我们可以拿现在的很多思想对他进行解读我觉得都是有太多功利性的色彩。
“85新潮”是不可重复的,那些人和“85新潮”的精神状态也是不可重复的,他们有一种可以让自己燃烧掉的那种激情和状态。所以85时期的艺术品绝对是中国未来最具有竞争性的一个时期的作品,从收藏价值上来说。有可能个人的特点不是那么强,但是作为一个整体对社会的反思的文化现象来说具有很浓的社会印记在上面,而且超浓缩的反应了那个时代。这五年爆发的能量,全国没有多少张,是中国特殊的时期,具有很强的思想解放性。
《无题NO.5》
壹号收藏网:在您的《无题》、《禅境》等系列作品中融入了许多佛教、禅宗的元素,而这元素多是在中国画中体现的,这些作品是带着怎样的一种想法去创作的?
肖丰:这个是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就是85之后,有了中国社会的思想,当时的那个自由状态有了特别的改变,那个时候思想是特别活跃的,在那之后突然人们就变得沉默下来了。面对现实处境有压力,让我在主题上有了改变。第二个就是中国美术在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在发展,开始慢慢的呈现一种当代艺术的特质,有了更强的一种包容性,就是后现代主义,就是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吸纳进来,而我们没有那个意识,认为当代艺术是最好的。我们还在现代艺术社会,西方已经进入后现代主义社会了。我们是在用很短的时间在补课,补西方近100年在做的事情。等我们把现代主义做的不错的时候,我们所学的对西方来说已经翻过去了。这是历史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对于当时我们这些艺术家或者知识分子来说是个非常恐怖的事情,就是你不停的在转型。在校正我们的目标,面对社会的进步,这个时候发现我们所认为特别具有改变的革命性事件在西方已经过时了。
所以那个时候中国做实验艺术的人确实没有什么出路,慢慢有点出路也是西方人给的一些生存的可能。这样他们的作品也会有些讨好西方,这是很自然的,这是刺激与反应的关系。我在那个时候受到社会风气的转向,我有一种自我的逃避和修复,后现代主义是个很包容的时期,有一种拼接,不是一味的否定传统。我当时就用传统的东西做艺术,这和我在探索最前沿的东西也有关系,同时对自己精神上也是一个自我修复,正好就契合了当代艺术实践,符合了西方的东西,同时又有自己国家的元素在里面,而且文化的要素又符合你的心境(逃避现实后焦虑的无着落的感觉),变得很失落,你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就很空。佛教这个文化就自然乘虚而入了我也就接受了。
《生存形态系列——黄土NO.2》
壹号收藏网:在武汉美术馆看展览的时候,当时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您的《生存状态系列》作品,给我一种很震撼的视觉效果,很有冲击力,能不能跟我们讲一讲这个系列作品当时的创作状态?
肖丰:它是我们刚谈到的作品的延续,这个系列是画在布上的,更纯粹一些,里面的图示都是选用的中国木版年画的造型,色彩是中国传统的咖啡色、藏蓝色,装框的滚边都是自己手工缝制上去的,所以我是尽可能的用自己原来的材料和制作方式来表达我对当下文化处境的看法。因为那时候到了世纪末,中国已经很商业化,我觉得商业化的过程对文化的消费太厉害,对中国传统文化太过否定,所以我在强化中国文化之间的关联,文化感也就特别浓烈。我一直有意和时代的主流有一定的距离,我的创作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觉得是要表达自己的态度,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警醒。
壹号收藏网:我们知道,您在德国举办了几次展览,还作为访问学者去中央美术学院学习,这些经历对您的艺术创作带来了哪些启发?
肖丰:93年,我在德国两个多月的时间办了三次展览,那个时候我才会做一些很综合、很现代主义的东西,我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转型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之前,我在国内也试验了一些,从国外回来之后,我就更坚定了,做后现代主义的东西。在中央美院学习那一年是99年,我去北京是想找答案的,我想确定我的路子是不是对的,我刚去的时候是很失落的,我所做的事情和当时的美术创作是不太吻合的,我有将近半年的时间都不知道要画什么东西,那个时候很彷徨。接着又在北京待了半年之后,我意识到,一定要有一个个人化的东西,不能是简单地去配合别人。跟风可能会让你占有一点先机,能跟别人“眉来眼去”,有一种互动,可是,那永远都是在别人的引导下跳的一种别人所希望看到的舞蹈。而我一直坚持用我自己的方式表达,我发现个人的表达正好是对整体的一种有价值的补充。回到湖北,我发现几乎没有当代艺术的活动,所以找了沈伟、钟孺乾、刘源我们一起策划了几个展览,之后湖北当代艺术的气氛就慢慢热起来。所以,90年代初去欧洲做展览和90年代末去北京,都是我的再认识和转折的起点。
《中国光影2002年NO.5》
壹号收藏网:您后来的作品《中国光影》让您的风格有了辨识度,能不能解释一下《中国光影》里面的符号元素?
肖丰:《中国光影》是我持续关注传统介入当代,不停地在实践中抽离出一种观念化的进程。我原来的作品中有很多传统文化的内容,《中国光影》是把现实的很多东西都剥离掉了,只留下一些很符号化的图示,比较干净,而且有点平面化,色彩上也有某种宗教感,很安静地慢慢诉说……后来因为读博士和学校行政管理工作,我又没有多少时间来画画,前前后后花七八年的零碎时间重复光影,做一些小的突破和改变,这样无形之中就延长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也就慢慢把《中国光影》变成我的一种符号。
壹号收藏网:您觉得湖北现在的艺术状态怎么样?青年艺术家应该如何应对?
肖丰:湖北现在的艺术状态很好,有很多年轻人愿意做当代艺术实践。关于市场的话题,我觉得越是迎合市场,从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来看,越是不能升值,市场越是不需要这样的东西。越是强调个人的独立感受,来对艺术对社会进行评判的作品,没准市场经济会更好。从这个角度,我是鼓励年轻人独立实践和个人冒险,即使眼下市场冷落了他们,但只要坚持就有更好的前景。
壹号收藏网:油画在中国发展了这么多年,您觉得油画有没有形成我们自己的风格?
肖丰: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任何材料和媒介都能承载和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无论是素描、油彩、布、丙烯、水彩、垃圾制作的装置艺术、人体以及视频影像、图片等等,都可以表达艺术家的思想,当所有的东西都能表达思想的时候,媒介就变成艺术家随手拈来表达思想的材料而已,所以没有什么材料是有一种绝对的文化属性的。当然,中国的宣纸是特殊的,正因为宣纸的特殊性强,所以他的国际性就差了。我们没有人说摄影是西方的,图片是西方的,身体是西方的,所以,油画将来还是西方的也不好说。所以当材料和媒介被充分广泛应用到艺术家的创作中时,我们谈油画的民族化问题的时候,其实已经把它限定到了原来的思维模式。所以我认为,当一个民族充分应用一种材料的时候,这个材料就自然成为民族使用的材料。重要的是好的作品,而不是把它定义为哪个民族的属性。
记者手记:在采访肖丰的过程中,感觉他是一名很真实的艺术家,作为一个在艺术道路上的探索者,一个体制内的学者型艺术家,他始终关注着时代的变化,并将其独立的人格贯穿于艺术创作及学术研究中。真实的肖丰,真实的艺术,让观者体验到一种真实可感的艺术魅力。
壹号收藏网记者与肖丰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