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界的“现代性”被神化了,需要进行现象学还原。现代性带来了物质极大的丰富,但对诸多艺术的消解导致了此起彼伏的现实精神双重危机。日本现代书法家手岛右卿写的《崩坏》使得书法现代化了以后,又无可挽回地丧失了和谐美好的境界和温馨快意的心灵交流。面对“崩坏”的倾倒零散感,大抵没有太多的人愿意把这类精神分裂般的“崩坏”字挂在家里天天凝视。《崩坏》让西方人认识到日本书法的现代性,但是也使东方书法的“和”境界—和谐的气韵消失了。从此后先锋书法家开始了书写“怪力乱神”,现代性书法成为病态世界的病态模拟的书法。人们去看一些怪书展觉得堵得慌,过去那种展玩手上之书法,其温润的人格内涵、恢宏的意义表达、美妙的诗意呈现、广博的人间关怀荡然无存。要么崩坏,要么死绝,要么灭亡,要么颓败,充斥的是那种负面的、神经病的东西,而不是人类应该具有的空灵、高迈,宏大、温馨的作品。
人类的精神生态出了大问题!
书法将重新回到自己的文化空间,应该回到艺术本意—有高妙的心性价值为好,在“依仁游艺”中创新为好,通过艺术形式“立己达人”为好,进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境界为好。丧失了“道不远人”之道,那些书法游戏通通会过去。除非中国无人,除非中国满地走的全都是精神侏儒,那些“追新逐后”的怪异书法才会成为正脉。
中国古代很少有所谓的职业书法家,王羲之是右将军,颜真卿是大将军,怀素是和尚,张旭是文人,苏、黄、米、蔡都是文人,没有什么职业性地专门写书法的。当然,唐代冯承素、赵模、诸葛贞、韩道政、汤普澈可称为专职书家或临书家,奉旨勾摹王羲之《兰亭序》数本,太宗以赐皇太子诸王。但这些类似工匠的书法家没有形成自己书法美学风貌,而且书坛地位很低的。而初唐的褚遂良、欧阳询、虞世南,都是大臣,地位很高。可以说,书法最早是从学者中来的,是精英文化。中国古代的文化和书法关系比较紧密,书法和儒教,书法与道教,书法与佛教,书法与兵家,书法与建筑,书法与诗词,书法与格律,书法与对联,书法与亭台楼阁等各种关系紧密,古话说得好,技近乎道,技法要和道相通,毋庸置疑,书法和文化有紧密的本体依存关系。
新世纪我提出“文化书法”。因为文化就是人的生活方式,它包括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文化是我们的指纹”,书法就是中国的指纹。在世界的西化病态中,东方的文化书法应该理直气壮地站出来,为了群体和睦、人类和谐、世界和平而站出来。东方书法绝非写字,而是通过线条的运动表现出一种心灵的修复,重塑生命的心电图。
书法与个人修为关系紧密。人是需要有灵魂的,古人写书法,绝非像今人那么盲目和迷恋孔方兄。为什么二十世纪的很多书法很难成为经典?为什么很多书法大家在世时名重一时,刚刚去世却门可罗雀,而且评价四分五裂?应该回到中国艺术的本真。书法与经济有关系,但艺术不是为了使钱,它更不与孔方兄的等价。中国古人对待艺术非常淡泊宁静:焚香、沐浴、打坐、静心、入禅,然后轻轻提笔蘸墨,写出一片流云一片清净一片高山流水。艺术是清泉,可以涤荡心灵。
书法在中国文化重新崛起的新世纪,已经超越了技法层面的有限意义,而具有了中国文化形象的象征意义。近些年来,书法高等教育的蓬勃兴起,书法本科、书法硕士、书法博士和博士后教育的展开,以及国家教育部成立的全国书法考级委员会,都表明中国作为书法原创国重兴国粹、再创辉煌的文化自信力和体制性保证。同时,各个大学相继成立了书法所,中国艺术院成立了书法院,炎黄研究会成立了书画院,不少民主党派成立了书画院。书法代表了东方文化当中最具有特色的一方面,中国书法代表了东方文化当中最具有亲和力、和谐力的一方面。书法不仅是一门艺术,书法本身已变成一个国家文化自觉和自信的重要表征,中国应该向世界展示东方汉字的毛笔书写文化的独特魅力。
书法是全民教育最好的方式。我们知道,德国人必须学钢琴,施坦威钢琴成为德国人的艺术身份的骄傲,其发明的128项专利一直保持着钢琴界第一品牌的位置,施坦威公司被视为现代钢琴制造业的奠基者,是全世界最好的钢琴品牌。可以这么说,全世界最好的钢琴几乎都来自德国,大师演奏的钢琴都是德国钢琴。光有钢琴演奏技术还不行,德国人有个保护自己国粹习惯—孩子们必须弹钢琴。德奥出过贝多芬、莫扎特、巴赫等音乐大师,音乐传统源远流长。中国出过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米芾、王铎等,是一个书法大国,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书法原创国和书法传播国。全世界其他国家的书法都是从中国传播出去的,我们应该倍加珍惜书法这一国粹,这一文化瑰宝,弄清普及国内书法教育全民学习的极端重要性和我们未能做到的原因之所在。中国书法文化传统博大精深,虽历数千年仍传递出历史文化的审美魅力。文化书法的使命在于:使传统和现代能在年轻一代的心性价值上统一起来,使书法既有文化本土传承性,又有在全球化时代成为人类共享的审美世界性,使东方美学与西方美学共同成为人类互动的生态美学。
(王岳川,北京大学书法艺术研究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