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3日是书法家白蕉先生诞辰106年的纪念日。在介绍他的文章中,常常引用沙孟海先生在他题兰长卷上的题跋:“白蕉先生题兰杂稿长卷,寝馈山阴,深见功夫,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之数人。”却往往忽略了我更为在意的“惺惺相惜”、充满情感的下半段文字:“闻其生前近寓沪壘,竟无一面之缘,引为憾事。”
何民生
古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是古人对文人这种秉性、或者说是一种社会现象客观、准确的描述,但并不全面,因为组成这种秉性的,还有其对立的另一面——“惺惺相惜”的一面,乃至“士为知己者死”的一面。世界上只要还有文人在,这矛盾着的两个侧面将永远存在下去,其区别仅在于时间、地点、原因、后果的不同;体现了“相轻”或“相惜”者的世界观、价值观以及由道德、学养所形成的胸襟、气度的不同而已。从理性的角度分析,窃以为文人的这种秉性是中性的,无所谓对错与好坏之分,其正面或负面往往体现在具体事件上,而由其结果来评价。在现实生活中,只要是客观的,在无明显利害关系的状态下,“相惜”似乎更为积极、和谐,其社会效果会更好,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属于“正能量”。
白蕉先生在鸿英图书馆工作期间,遭遇图书馆因资金问题濒临关闭的尴尬局面,白蕉先生用自己的书画作品,并联络一些画家举办书画展,将所得资金全部捐给图书馆,解了燃眉之急。当时白蕉先生还写了《袁世凯与中华民国》一书,弥补了近代史上的一项空白。此书建国后曾三次再版,受到了史学界的重视。黄炎培先生因爱其人品才情,与沈若婴先生分别为此书作序,陈陶遗先生题书名。黄老还特为白蕉先生题了“求是斋”的匾额。因赏识白蕉先生的人品才情,建国初期,柳亚子先生特致华东军管局文物处推荐信:
“森老、弢兄同鉴:
友人白蕉兄,少年英发,为亡友陈陶遗所赏识。所撰《袁世凯与中华民国》,考证周详,证断老辣,同时耆宿,如张仲老、黄任老皆敛手推服,自叹弗如也。
今闻兄等主管华东文物处,如此人才,若不罗致,殊失澥滨父老之望;而弟忝在爱末,倘不一言,亦乖朋友应尽之谊,用特奉函绍介,并恳白蕉兄面陈一切。度两兄爱才若渴,必然使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也。如何之处,希即复为幸。此颂撰安
弟柳亚子敬上”
字里行间所散发的“相惜”之情,实令我辈感动。而白蕉先生当时正赋闲在家,但却不愿借前辈盛名谋生,竟将此信石沉大海,尘封数十年之久。说白蕉先生清高也好,“狂生”也罢,由后人评说吧!
前些年,徐健融先生所著《文物鉴定中的三十六计》一书中,收录一幅黄宾虹先生的山水画。上有黄老的题识:“书法锥沙、印泥之妙,至明啟、祯,清之道、咸,阐发美备,通于绘事。白蕉先生近作楹语:‘远贲’、‘蘧廬’,笔力遒劲,超轶古今,艺林圭臬,极铭心感,拙笔奉教,未足言报。黄山宾虹甲年九十又一”从文字内容来看,此画是黄老(1865-1955)逝世那一年对白蕉先生楹联的回赠。这让我想起数十年前,白蕉先生曾几次叹息当年因生活所迫而出让此画,(当时因戴“右派”帽子,降级、降职、降薪)懊恼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今有幸在徐先生的著作中亲睹黄老此作,真是缘分。跋中洋溢着黄老“相惜”之情,而黄老虚怀若谷的风采,令我钦敬,实乃当代学子处世之圭臬。
白蕉先生以诗、书、画、印闻世,在我所读到的介绍他的文章中,常常引用沙孟海先生在他题兰长卷上的题跋:“白蕉先生题兰杂稿长卷,寝馈山阴,深见功夫,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之数人。”却往往忽略了我更为在意的“惺惺相惜”、充满情感的下半段文字:“闻其生前近寓沪壘,竟无一面之缘,引为憾事”。沙老与白蕉先生并不相识,亦无私人交谊或利害关系,他只是看到了白蕉先生的书法作品。浸淫书法数十年的沙老,目光如炬,并非因同行是“冤家”而“相轻”,相反却铺毫濡墨,写下了“竟无一面之缘”的感慨:“引为憾事”。“惺惺相惜”之情跃然纸上。沙老的胸襟与气度可见一斑。王蘧常先生亦是如此,一首七律表达了他对白蕉先生的赞誉:“三十功名动海陬,锺王各欲擅千秋。如何百炼功成后,傲骨难为绕指柔。”
赖少其先生是位有学养的书画家,也是一位文化高官。他非常了解白蕉先生及他的冤屈。1961年白蕉先生“摘帽”后,于1965年特邀白蕉先生与叶露渊先生赴安徽讲学。同年,赖老在白蕉先生的一部书画册页上题下了极具文采、荡气回肠而又富情趣的题跋:“夫事不探其源者为无知;物不穷其理者为无智。世有眼高手低者;未闻有眼低手高者也。余观复翁之书,出入魏晋,取法隋唐;挥毫如天马行空,飞腾奋发;其利如刀,流急能杀;满如悬弓,穷则箭发;不争一卒之短长,而求阵容之壮阔,潇洒淋漓,可与古人争座位矣。然不此为足,乾嘉之际,郑簠、伊墨卿、金农、郑板桥、邓石如,金石碑板无所不窥,篆隶真草无所不能,融会古今,各出新意。纵观书史,上古造文字,秦一统天下,李斯、程邈出,书法为之一变;汉魏六朝二王出,书法为之再变;邓石如辈出,书法又为之一变。善为书者,必高瞻远瞩,有呼云唤雨之能,走石飞沙之奇,变幻之莫测高深。有胆量者,独树一帜,前无古人,心存来者之矣。今逢盛世,高山低头,大河让路,慨而慷之,当发浩歌。诗言志,书可无志哉?路漫漫其修长兮,余上下而摸索,复翁书家以为如何耶?”赖先生之才学气度、相惜爱才之情,寓意之深邃,实令人钦慕。
陈振濂与白蕉先生可说是两代人,但他的著述,在当时书坛的环境中,能有如此勇气、能如此直率地畅叙己见,虽为一家之言,却真实地体现了下一代文人所具备的“惺惺相惜”的秉性。陈先生在他所撰写的《现代中国书法史》一书中,对白蕉先生,他的结论是:“我们追溯到民国后期到解放时期,必须承认沈尹默的领袖之功——没有他就没有白蕉;但我们更愿意指出,作为与于右任一系并驾齐驱,并且后来居上的回归二王派,白蕉是首屈一指者。他的技巧也大有可观,但他得力的是那无与伦比的高雅格调与书卷气息。他的高度,已成为这一时代,即回归二王时代举世公认的高度。沈尹默是历史人物,是社会选择的领袖;白蕉则是艺术大家,是艺术选择的领袖”。
对于众多的“相惜”之言,我个人认为:文人秉性中“相惜”的一面无疑是存在的;被“相惜”者,必定有他出类拔萃之处,这是被“相惜”的最基本条件;能“相惜”者,必定有“独见之明、独闻之听”之能,目光如炬。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有道德、有学养、有胸襟、有气度的人。所以他们往往是某些领域里的重镇或权威,是真正的社会精英;文人“相惜”的秉性,从本质上透露出被称之为“孔子思想的核心”——仁爱。有“爱”的人,是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人性弱点,或称之为克服了人性中负面东西的君子。在这些君子们的身上,散发着人格魅力。我非常赞赏人们对爱的特征的定义:爱是奉献,而非索取;文人“相惜”的秉性是传统文化精华中的一部分,对当下的现实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我的年龄让我有幸经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状态;从以严酷的意识形态为核心的状态,到以经济利益为核心的社会状态。“文化大革命”摧残了中国传统的道德体系,却没有能力建立起新的道德体系;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西方思潮的涌入,使传统文化变得更为淡薄,更令人担忧的是,西方文化中的糟粕与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混合发酵,造成诚信缺失、唯名利是图的社会现象,人性中的弱点被不断放大。结合对评判白蕉过程中的文人“相惜”之情,或许更应当让我们重新审视传统文化,实事求是地区分其中的糟粕与精华,而尽量做到取其精华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