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是我所崇拜的一位长者,而且我从不讳言这种崇拜。“崇拜”这个词的分量很重,在我到了必须对自己的言行负责的年纪之后,我几乎没有用过它,但用在启功先生身上我却毫不犹豫。是因为他那卓尔不群、隽永洒脱的法书吗?还是因为他那无所不容、博大精深的学问?要我说,这些都是令人钦佩甚至尊敬的,但还不足以构成崇拜的理由。我之崇拜启功先生,完全是因为他特有的人格魅力:谦和慈祥、淡泊名利、虚怀若谷、包容无际。当我思念启功先生的时候,我首先想起的不是他的学问或法书,而恰恰是他的为人。在我的心目中,启功先生近乎完人。
启功先生有一方古砚,上有铭文曰:“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启先生把自己小小的卧室兼书房命名为“坚净居”,自号为“坚净翁”。十几年前,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则铭文时,我只是把它当作启先生的自勉之词;随着这些年来对启先生了解的加深,我才真切地体会到,“坚”、“净”二字不正是先生一生为人的真实写照么?
1993年6月,本文作者向启功先生求教。
先说“坚”吧。坚者,坚固、坚定、坚决、坚韧。在人们的印象里,启功先生是一位非常幽默、随和、谦逊的老人,似乎柔的成分更多一些。这是一点都不错的,只要接触过先生的人,都会被他的平易近人、彬彬有礼所感动。不过在我看来,启先生性格中“刚”的成分也不少。先生平素为人谦和,待人热情,却从不随波逐流、随声附和。在原则问题上,他是一点也不含糊的。他要较起真来,谁也奈何不得。我就曾几次亲见过他较真的情形。比如,他对有人假冒他的书法表现得很超然,一笑了之;然而当他发现有人冒用他的名字进行古书画鉴定,并在赝品上以他的名义题字落款时,先生却非常气愤。他特地将我召去,让我在报上为其发表声明:从今以后,启功不再为任何个人鉴定字画真伪,不再为任何个人收藏的古字画题签。他严肃地说:“我对这种行为必须讲话,这与造我的假字不同,这是以我的名义欺诈别人,对这种犯罪行为,我要保留追究刑事责任的权利。”声明发表后,启先生的许多朋友都不相信他能做到,因为他们知道启先生为人随和,好说话,轻易不会驳人家的面子。可是先生真的是说到做到了,留下文物鉴定界的一则佳话。此事过去已有十年,我至今还能回想起当时启功先生严肃而又焦急的神情。
启功先生的法书名满天下,求字的人趋之若鹜。菩萨心肠的启先生很少拒绝别人,几乎有求必应。不过碰上话不投机的,即使对方许以重金,启先生也不肯假以辞色。曾经有商人请启先生题写匾额,为先生所拒。旁人怪启先生不给面子,启先生说:我对他还算客气的。这个人没有诚意,我今天就是要教教他什么叫诚意。有某人为了巴结上司而向启功先生求字,并拿上司来要挟先生,被先生赶出门外。其实,启先生写字,从不为自己谋取利益,所得的报酬大多捐给了奖学助学基金。他所以跟这些人较真,就是因为看不起他们的为人。启先生在给人题字时,首先总要问一句“要简体还是繁体”?他这是尊重别人的习惯。但凡是给书刊或牌匾题字时,他必定写简体字。有人问他是不是爱写简体字,他正色道:“这不是爱写不爱写、好看不好看的问题,汉字规范化是国家法律规定的,法律规定的我就得执行。”
再说“净”。净者,清洁、纯净,不含杂质。据说有一本写启功先生的书,名叫《静谧的河流》,可惜我没有见过。这个名字真好,形象地概括了先生的神韵。先生不是巍巍高山,耸立云端;也不是滔滔大海,汹涌澎湃;他就是一条静谧的河流――宁静平和、清澈见底。他心地纯净,不掺杂念,置生死于度外,视名利如鸿毛。前些年,他用卖字画的钱设立了一个“奖学助学基金”,却不用自己的名义,而是用他恩师陈垣(励耘)的名义;他不计报酬为别人创作了很多书画作品,还多次捐资希望工程,赞助失学儿童,而他本人始终过着粗茶淡饭、布衣土鞋的简朴生活。
先生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很多人都想见他一面,有的人在见面之后(有的甚至根本就没有见过面)还要写出一篇两篇文章发表出来,其中一些文章有不少失实之处。对此,启功先生一贯相当达观,毫不在意,“开门撒手逐风飞,由人顶礼由人骂。”但是对于为他写作传记一事,他却是一直坚决反对。他曾自述“自愧才庸无善恶,兢兢岂为计流芳。”他不图虚名,对于人们奉赠给他的这“家”那“家”,他一概不承认,只认定自己是一名教师。他幽默地说:“我只有一个家,就是师大小红楼的这个家。”他自己自然是不肯写了,用他的话说就是“温习烦恼干什么”;那让别人写呢?他又不同意。我曾经几次撺掇过此事,有一次又提起这个话题,启先生急了:“我肚子里的那点东西,都是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抓来的,别人掏不出来,他怎么写呀?”他还举了一个女作者的例子来说服我。听了先生的一席话,我体会到先生绝不是自谦,他是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件事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至今我没有听说过有谁在写启功传记。有一段时间,人们传说启功自称“大熊猫”,说他因为身体欠安,闭门养病,奈何访客不断,不胜其烦,就写了一张字条贴在门上:“大熊猫病了,谢绝参观!”从此得了一个“大熊猫”的雅号。这笑话传得久了,很多人都信以为真。有一次启先生郑重其事地请我为他“辟谣”:“外面有人说,启功自称大熊猫,那都是别人误传。”“其实我写的是:‘启功冬眠,谢绝参观。敲门推户,罚一元钱。’”启先生说:“我还有自知之明,哪敢自称国宝呢?”这件事在启先生虽然是半开玩笑,从中也可看出他的认真和谦虚。
提起先生的身世,很多人都知道,他是皇族后裔,他的祖先是雍正的儿子、乾隆的弟弟,他的全名为爱新觉罗・启功。但他从不以这样显赫的家族自矜,在所有的书画、著作、文章和书信中,从未用过“爱新觉罗”这个姓。他说:“本人姓启名功字元白,不吃祖宗饭,不当‘八旗子弟’,靠自己的本领谋生。”他认为,爱新觉罗作为一个姓,它的辱也罢,荣也罢,完全要听政治的摆布,这有什么好夸耀的呢?何必还抱着它津津乐道呢?有一次,他的族人想以爱新觉罗家族的名义开一个书画展,邀请启功参加。启功对这样的名义不感兴趣,就写了两首诗,委婉拒绝,诗题为《族人作书画,犹以姓氏相矜,征书同展,拈此辞之,二首》:
虽然知道这两首诗肯定会得罪人,但他还是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真实想法。当一些人千方百计要往显赫家族上攀、试图沾点“贵族”气的时候,身为皇族后裔的启功先生却对以姓氏为荣的现象不以为然,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平常人,真是至真、至纯、至净!
我特别喜欢启功先生写的一副对联:“能与诸贤齐品目,不将世故系情怀。”我以为,这是对“坚”、“净”二字最好的注解。启功先生刚正不阿,不亏操守,高尚的品德为人称颂;他胸襟旷达,淡泊名利,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用“坚”、“净”二字来概括他的性格、操守、志趣乃至整个精神世界,真是太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