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葆元回想陈逸飞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某年，陈逸飞应北京人民出版社之约，创作了这篇名为“鲁迅在贫民学校讲课”（鲁迅到平民学校去演讲）的彩色组画，最后以油画的形式完成并刊登于该年的连环画报上，引起了全国美术界的瞩目。他的合作者是魏景山，他们合作的惯例通常是：陈逸飞考虑总体构思及创意，一俟总体格局定下之后，才共同完成正稿创作。

   以下珍贵的草图加色彩稿共计三十稿（幅），当属创作初级阶段也即陈逸飞发挥他强项的那个阶段，从笔性、格调来看，亦当属陈逸飞的真迹无疑。

艾轩回忆陈逸飞

陈逸飞是中国油画史上一位非常重要的，不可或缺和不可替代的人物。他创作的“占领总统府”至今无人能望其项背。时隔33年，当我看到陈逸飞这组《鲁迅到平民学校去演讲》油画连环画的素描、水彩创作草图稿备感欣喜；这是他不可多得的创作手迹，我们可以从中窥看他创作时构思初意和表现过程。与其后来他的水乡系列所具有的高技术含量，深层次的人文内涵和独特的个人风格都是弥足珍贵的。

在和陈逸飞先生三十多年的交往中，我看到一个人的成功是需要何等超凡的奋斗精神，百折不回的努力及对事业的巨大热情。他是热情的兄长，又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陈丹青对陈逸飞的回忆

   逸飞长我七岁。我十九岁那年认识他，那么他才二十六岁，时在1972年，距今三十三年了。

陈逸飞当年誉满上海，虽然另有夏葆元、魏景山声名响亮，但逸飞较夏、魏二位年轻，好比现在说的“黑马”，不容小视，因为当年正有大作《开路先锋》入选全国美展，与景山合作，轰动一时。此前我已百般曲折识得葆元，结交为师，唯不曾见过逸飞与景山。这几位于我学画实在有终生的影响，可是当年不曾喊老师，直呼其名：葆元、景山、逸飞。

那天我见逸飞，他正画双联画《红旗颂》油稿，其时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画，竖着，高约三米，一枚画临阵宣誓的兵士，一枚画纪念碑前敬礼的新中国女孩。我说为首那女的真好看，逸飞咧嘴笑道：是我老婆呀。我这才知道他已婚，瞧着只像大学生。

1974年“批孔批林”，逸飞画鲁迅伏案在“批孔”，忽然叫我去，说是你的耳朵蛮好，鲁迅侧面这只耳朵，你来给我对着画画看。一早去了，居然画到下午，历五小时，只是画那只耳朵。

翌年他与景山合作鲁迅故事的油画连环画，又给叫过去，说是我画过连环画，会得构图，帮他俩弄弄看，于是当场勾来勾去。出版后他到处跟人说：呶！构图是这小鬼弄的呀！同年，我在江西实在混不下去，他说弗要紧，我来想办法，当即给苏州朋友杨明义写信去，后来再加好几位师友一帮衬，居然真的混到江北农村落户了。

1976年前后，便是逸飞与景山画出“占领总统府”大创作，那真是发了很了。我记得逸飞从脚手架上跳下地，仰着画面，脸上一副年纪青青的凶相，下巴扬起来，说是背景非要画得深进去，“部队哗一下子往里冲！”他每要做什么自以为要紧的事，便即神色禀然，意思是你看好，我定归做成功——今天三五艺术家，脸上想入非非有表情，那是欲望的表情，逸飞一代的志气清坚，我是久不看见了。

说到逸飞的趣味，众人议论，多以他晚近的美女系列、古装系列，及弄时尚、选模做依据。然而《黄河颂》、《红旗颂》与《占领总统府》的作者，若无英雄情结，不崇拜英雄主义，是画不出来的，此为近人所不知。他自强好胜有果断，便是个人奋斗当英雄的坯，遇上“文革”时代泛政治化激情，又是建国后新起的油画家，与我辈知青逆子相较，他的成长经历与政治价值观，自然正面而进步，曾是上海政府评出的优秀共青团员。虽因同行相嫉，他“文革”时期的力作几乎全部被上海的官展所否决，又被北方官展贬视为“海派”，但他的职业生涯与功名之途，算是顺利的，不像葆元在工艺美术系统虚郑岁月十余年怀奇才而大不遇。此所以逸飞早年的画作局势庞大，雄心勃勃，自是一股朝气、自信、有魄力，即便政治宣传大主题，真有青春热情在，论重要性，同期同代，今也无有可资替代者。

逸飞旅美后的作品，极尽员娇饰，脂粉气。“资产阶级”一词，今非贬义。而他从此的作品确是一股“资产阶级”气。但这也可以不是贬义的，因他“资产阶级”得认认真真不敷衍。我看他1983年首次个展的女音乐家系列，那西人的眉眼刻画虽然已凭照片，而刻画得用心用力，直追那枚鲁迅的耳朵，怕要画十个钟头才见效。而美国那边的市场赏识，也有道理，因如萨金特一代资产阶级肖像的写实画品早已无迹可寻，一位中国画家有这等诚心诚意的模拟之作，八十年代美国人，绝对久违了。

从《黄河颂》、《红旗颂》的革命主题，到《大提琴手》、《浔阳遗韵》的异样姿媚，陈逸飞坦然呈示了自己的无产阶级英雄主义与资产阶级现世情怀，而我们的国家与时代，先“文革”而后“改革”，为他铺垫了双重背景，双重机遇：三十多年来，陈逸飞时时代表着中国式的“先进文化”，与时俱进，与时共荣。

逸飞走掉，今日上海滩的话题，此后缺了一大块，国中的媒体也再请不出另一位陈逸飞。

（责任编辑：林贵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