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教堂——小说里大多都是这样写的。它伫立在我的面前,并不坚硬,却有些薄脆。它向我倾斜着,影子洒落到我的长沙发上。我半躺在我的长沙发上,窗外下着雨。只要一下雨,我就会想起看书了。于是,我一页一页的看那些冒着微酸雨味的文字的小教堂。
我真的十分羡慕那些小说作者,他们从小就去小教堂。去自己村子里的,或小镇上的。他们跟着自己的父母,去小教堂望弥撒。身旁的别人,也都是自己认识的大人和孩子们。那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必须的生活。我忽然发现,去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从小教堂分出来的一样。是分出来的,之后他们四散开了。但不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小教堂的神情和给予。其实,这也是一种永远的“分不出来”,永远的形影不离。
我想到,他们比我多了一个可去的地方,甚至比家还可去——那是一个与灵魂紧密相连的地方,一个离天最近的地方。我感谢波洛克,是他的《教堂》,唤醒了我对于“教堂”这个概念的隐性感受,以及它曾经浸入过我生命的那些间接经验。我的成长,灵魂这一方面的,不能不说与小说有关。我喜欢读小说,但是我不写。
小说中的小教堂,我根本无法亲自去,而那些世界著名的大教堂们,我是有可能去的。对于这种小教堂的“不可能”,我怀着多么亲切的感情啊!这也是我的缺失,在我年少的时候,没有一个大人领着我的手,去那样的一个神圣的地方。由此,我的生命里没有唱诗班的歌声,没有管风琴带有喘息的声响,没有幽暗中神甫说话的回声,等等——我认为,这些“没有”,都是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应该有的。这一个地方,不是小教堂没有关系,是别的什么地方也行。但它一定要与我的灵魂有关——从我一懂事就一定要与我的灵魂有关。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到,他从小就陪着父母,去贡布雷的小教堂望弥撒。“我们进去时走过的古老门廊呈黑色,墙面上坑坑洼洼,就像漏勺一样,门廊歪歪斜斜……彩画玻璃窗,只有在阳光不强的日子,才绚丽多彩。因此,看到外面是阴天,就能确定小教堂里会像晴天那样……”这部书前面有图片插页,我非常喜欢第12张彩照——底色全是黑的,一个十分平面的略带一点剪纸味道的拱形彩画玻璃窗,平摊在黑色的背景上。这张照片,拍的就是贡布雷小教堂的彩画玻璃窗。
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他也在这部自传体的小说中,用大量的文字在写小教堂。那时,乔伊斯上寄宿中学,每周六都和同学们一起去小教堂望弥撒。我很喜欢这几行:“斯蒂芬(乔伊斯在小说中的名字)坐在小教堂第一排的凳子上,阿纳尔神甫坐在圣坛左边的一张桌子边。他肩上披着一件很笨重的外套,惨白的脸拉得很长,他患了风湿,话也说的断断续续……我亲爱的孩子们……”N页,阿纳尔神甫都在断断续续的讲灵魂、死亡、审判、地狱和天堂。他讲一会儿,就会加上一句“我亲爱的孩子们。”然后再接着往下讲。“我亲爱的孩子们!”我每读到这一句,心里就热一下,就意识到我自己在那样的热中,置身于遥远的小教堂中,一刹那又回到今天。
从小的对于小教堂的经历,会留下怎样的痕迹?波洛克由此创造了这个世间绝无仅有的《教堂》。我认定他画的教堂,注定是他小时候总去,长大了也一样总去的小教堂——在那里他一直在听灵魂的声音,再具体一点他一直在听有关灵魂的讲述,那一遍又一遍的讲述。因而,他灵魂的处境被自己所关心,成为一件一生的事情。于是,这样的教堂才会抽象成这样——这是对小教堂的内心体验,而不是对小教堂的外形表达。(张力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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