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薰琹上世纪40年代初前往贵州苗族地区考察时画的一组《贵州山民图》绢本水彩与纸本彩墨画,不知道是我在急切地寻找它,还是它在渴望着我的发现,总之,在最合适的时间,在内心充满着最强烈的愿望,在我有能力读懂它们的时刻,我们是迎头撞上了。
凡子︱文
自打今年初春三月去过了苗寨,与苗家人有过深切的接触,听过他们销魂的飞歌(情歌)、吃过他们香入骨髓的辣子土鸡、迷恋上他们的精妙刺绣后,回来北京每见一人有苗人的面相,每见一服有苗衣的轮廓,每吃一食有苗菜的味道,每见一画有苗寨的影子,心都忍不住怦然一跳,继而凝神端目,要把那所见之事、所感之物去探一探究竟,想一想它的来头。
这样的感触不是随便来的,这份情意也不是随便有的。要受过了他们的优待,得了他们的情意,心里才亲近他们,装下他们;要深究了他们的来历,倾听了他们的历史,感受了他们的魅力,情感上也才这样的敏感,去时时惦记着他们。
这个“稀有的善的民族”(沈从文语),待人处事热烈而纯良,审美情致土生土长,生命的叙事方式完全自成一体,使我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认同,也想在艺术的层面上更多地了解他们。
中国近现代画家庞薰琹(1906-1985)上世纪40年代初前往贵州苗族地区考察时画的一组《贵州山民图》绢本水彩与纸本彩墨画,不知道是我在急切地寻找它,还是它在渴望着我的发现,总之,在最合适的时间,在内心充满着最强烈的愿望,在我有能力读懂它们的时刻,我们是迎头撞上了。
一顾倾眼,再顾倾心。
之前,即使通读了艺术史,许多灿若星星的艺术人物,是还没来得及细读的——艺术史不可能记述得那样的详致。
如庞薰琹这样隐忍低调,只为作品有“不朽的纯朴”而用全力的人,更多只是艺术社团中提到过的一个名字,更易于被疏忽掉。
即使跑遍了苗寨的博物馆,那里陈设的所有背景绘画、实物图案、绣品故事,的确也没发现过如庞薰琹这样精妙的画作。不仅是苗族人不知道曾有人这样用情地画过他们,我们汉人,也差点不知道有艺术家已于很早的年代,就曾用这样美的笔触,画过他们。
庞薰琹曾说,他的《贵州山民图》,当然不是苗族同胞生活中的真实面目,甚至相去甚远,因为他认为“真”不在于形,而在于心。
他是出色的叙事艺术家,我全然懂得他的话语所指、构想所指。
在庞薰琹的笔下,苗族人民的样子确实不全是写实的,在很大的程度上,他们带着艺术家自我的想像力。但他们同样也是那么真实,那些劳动与歌舞的场景,生活与情爱的欢悦之处,尤其是服饰的样式、色泽与花纹,都只属于苗族人民,令人感到入骨地可亲。
在绘画手法上,它似乎是我们熟悉的传统中国绘画,又似乎不完全是。这种迥然有异的笔触,在于庞薰琹早年曾留学法国,深谙西方古典主义、超现实主义、印象派、野兽派、抽象派及其它画派之故。眼睛受过种种主义的熏染,于自我的创作中是要加以运用的。
只是他绝不模仿,所以画出来的作品与谁的都不像,自成格局。
我最早看到的庞薰琹的作品是这幅绢本设色的《提水少女》,真是美雅极了,很好地运用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山水画风格,将人物与风景安排得舒展适度,透视准确。
庞薰琹是对西方艺术十分稔熟的人,所以他的苗家女子与生活里的人不尽相同,面庞是中西融合之貌,西画感觉凸显,但穿了中国女子的衣裳站在中国的时空里,不突兀也不异样,恬恬静静的,大大方方的,天然地协调。
头帕、银挂饰、粗布百褶裙、袖口与裙边的花纹、布鞋与布袜的样式,描绘到家。只有自己去过了苗寨,眼睛方能一眼瞧出这熟悉的色泽与质地。
庞薰琹作品里的敷色,最值得一书。再浓再淡的色彩,他都有办法让它们浓而可透、淡而可见,层次非常丰富,特别好看。
只有美学与技法同时成熟的艺术家,才会有这样的手笔,才会出这样的作品。
1944创作的人物画《小憩》,作品同样是惊艳的,既有扎实的基本功,又有对于现实的超越描绘,是令人倾倒的上品之作。
敷色照样是他那种特别的调子,很漂亮,很沉着,无坏笔。晕染勾勒间,苗家女子大方健康的五官、稳稳端坐的体态便跃然纸上。人物的相貌既有苗家女子的特征,又有画家的想像与提炼,不纯粹照样画样的。衣服的质地是苗家世代相传的家织布,色彩晕染得当,粗厚的肌理是出来了的。
最妙的是,过去的许多古画美则美矣,但因中国传统绘画里没有对于人体的写生,所以往往只见衣服不见人体。而庞薰琹的衣裳下,是有结结实实的身体的,这与传统的中国画有着极大的差别。
山脉之层次,树木之远近,既衬托人物,又与人物浑然一体。
苗家人每年都有自己的许多节日,一年中最热闹的是过苗年,十二年一个轮回的是更隆重的鼓藏节。每逢大大小小的节日到来,苗家人都会齐齐聚会欢庆,吹芦笙的吹芦笙,跳舞的跳舞,唱歌的唱歌。
庞薰琹1941年创作的《笙舞》,就是一幅表现苗族人民欢乐节日的盛典场面,画面安详,调子热烈,画得真是太入眼了。
绘画“要有自己的想法”,是庞薰琹一直潜心追求的终极目标。这朴实的语言,听上去简单,做起来好难。在这幅作品里,他的“想法”有如神助一般地被再现出来。
正面、背面、侧面、半侧面的苗家青年男女,被画得眉目传神。人物亲密却并不拥挤,疏密有度间描绘出他们在节日里的热闹与欢快。盛装少女与男子的面庞,是庞薰琹特有的写实又略有夸张变形的笔法。衣服上的贴布绣、十字绣历历在目,这些细节的描绘并不使画面小气,反而起了点睛之妙。
静止的画面,仿佛能听到悠扬的乐声。
庞薰琹1942画的这张《橘红时节》,橘果灿烂,衣饰精致,人物夺目。
他一向认为画作应该“足够妙”,在画苗家女子时,不是为了只画她们的形,而是专画她们的气韵,要她们呼之欲出。
在画苗家女子的蜡染头帕与刺绣围兜时,庞薰琹曾因要记录下苗族刺绣的本来面目而需将花纹仔细描出,这让他感到笔法拘束,失去自由描绘的心性,好一番苦闷。但他这一点小小的耐心,这一点点精致的勾勒,为整体的画面增色良多,后人既可于其中见到银饰与刺绣的工艺特点,也可见识苗家女人在那个时代就已拥有的好美的传统。
在现实生活里,为劳动之便,苗家女子一般只着朴素结实的粗布衣服,因为棉花难种,棉线难纺,棉布难织难染,她们只在节日里才身着盛装。画里的苗女穿着盛装,是艺术的需要,亦是艺术的再现。
庞薰琹的笔下多画女子,少画男人,此幅41年所绘的《双人吹笙图》是有限的几幅男人画作中的一幅,谓为珍贵。画取缔了背景,专画苗民的憨实脸膛与健美体态,更重要的是描绘他们精美的着衣样式,为后人留存一份研究的样稿。
绘画服饰与其说是庞薰琹的工作内容,不如说是他满腔的善意。他画这些花纹时,形容自己如同绣花:不敢错误,不敢欺骗后人。
画画不全是仅为自己高兴,对西南少数民族传统服饰的研究是他的责任之一,他要花最大的耐心,忠实地带走这些图案。
这样说来,那倒是格外看出庞薰琹的艺术功底了。今天的哪个时装设计师,可以画出这种品质的“设计稿”?!
不过,有个小常识尚需说明一下,从根本上来说,苗家人精繁复杂的刺绣大多是专给女人的。苗族男子有耕田有房子,他们的立家之本已然富足,于衣饰上的要求就会比较简单,一般多着素衣。而苗家女儿总有一天要出嫁,所以娘家自小便给她们准备成套的银饰与刺绣嫁妆,好使她们有一天能体面地嫁到婆家去,这是他们分配资产的传统,到今天也仍然如此。
除了描绘设色浓烈、欢歌笑语的节日场面,庞薰琹也爱画苗民的日常生活。
通常,苗家女人是家里劳动致富的顶梁柱,砍柴挑水养猪煮饭洗衣,几乎全是她们的活儿。家里有个勤劳的好女人,一家人的生活就会有无限的生气。
庞薰琹1942的绢本水彩画《挑水》,淡色浅抹,再现的就是苗家女人一个普通的劳动场景,画面简约,非常耐看。
由画面的淡雅敷色,可看出庞薰琹对于色彩的运用自如。浓烈斑斓之色调控得停匀,淡到几不欲见的色泽也运用得当。女子不很大的脸孔,也有色泽上的明暗描绘,这是学过西画的人的明显特点。
贵州地无三尺平,苗家人一般于山坡上居住,山脚下的小块平地,留来耕田种菜,挑水捉鱼这样的农事都得到山下去,到河边去,所以画面里大片的空白是水,只有淡淡的远山。
捉鱼的罩子,装鱼的竹编篓,直到今天也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多可捉的鱼了。为防虫子爬腿叮咬吸血,苗家男人女人多扎绑腿。至今,有些村寨仍然保留着这样的着衣习惯。
1941年画下的《苗人畅饮图》是值得大大一书的,画中不但能见到他们那个时代居住的茅草屋——这与现在苗家人气派的吊脚木楼已很不相同了——或是那个时候人口稀少之故,而描绘的喝酒场景,确实是苗家男男女女最热爱的生活内容之一。
在苗寨,家家自酿米酒,人人擅饮会喝。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苗家人往往一边痛饮着美酒,一边唱着酒歌,从日落喝到清晨,又从清晨唱到日落。
女人喝酒甚至比男人更凶,喝醉了一头扎进沟里是常有的事。多少的情爱事、欢笑事,也与喝酒有关。
庞薰琹在这里画的,是男人劳动之余喝酒解乏的场景,他们有的背绑蓑衣,有的腰扎绳子,有的背挎着酒壶,大概是为哪家建房子背石头去了。苗家的风俗习惯一直是这样:一家建屋,家家出力。劳动一天下来,大口地喝美酒,是何等的至美事。
庞薰琹的笔,画出了苗家男人喝酒时的畅意,神思与他笔下的人交融在一起。
1944年画下的这幅淡雅的《垂钓》图,完成于抗战胜利的前一年。在庞薰琹一系列的山民图里,这幅美态的作品有着最浓的诗意、最闲情的逸致。
春江水暖鸭先知,是庞薰琹先生预知到抗战快胜利了吗?是他的内心蕴含着对幸福生活的暗暗期待吗?
春天,桃花灼灼盛开的苗寨确实是这个样子,不,比这个样子更灿烂、更醉人。
倒是这番悠闲自在的垂钓,在苗家人的日子里是少有的。山区偏远,物产匮乏,家里吃的喝的,样样要靠自己的双手去生产出来、换取回来,不劳不得食。女人从早忙到晚,从春忙到秋,一直少有歇息。钓鱼,是万事做完后的闲情,是一种心情安逸的象征。
那本来就是庞薰琹的心境吗?
……
画出这么多美好的苗家女子的薰琹先生,并不是如我们今天所想,是个只为画画而画画的人,是想画什么就可以画什么的人。
他没有那样幸运的个人命运,也缺乏那样幸运的时代背景。
《贵州山民图》这批画作完成于中国的抗日战争时期,共约有二十来张,另有少量的白描作品,它们一出现即受到批评与置疑。
有人认为在民族危亡之时,画这样的美人图与时代精神没有关系,无益于解救国家与人民于危困之中。狭隘的民族主义,总是以比杀敌更坚硬更凶猛的姿态,要否认那些不上战场的人以其它的方式爱国。也总认为文化因特殊历史事件而断裂,理由正当,可以得到原谅。他们没有想明白,除了有人直奔战场,有人生产武器,有人上街游行,还当有人生产粮食,有人纺织棉花,有人拿出抚慰人精神痛楚的另一种武器,用以强化人的生存信念。
艺术属于最后一种呐喊,是另一种爱国的方式,另一种的力量与仁慈。
人们的思维达不到这样的阔度与高度,只好两两相伤,伤害庞薰琹,最终伤害自身。
薰琹先生最惨的是经历了文革。
但凡涉及文革之事,因自己未曾经历与亲见,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有这场运动,为什么要毁灭艺术,为什么这个民族的疯狂残忍,比兽还血腥。
身处这个非常时期的好人,被灭掉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如果留过学、有大才华,被灭掉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薰琹先生遭受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打击与耻辱。有二十来年的时间他没有画画,美人画更不要提了。《贵州山民图》之后,除了还画过少量的线描画《唐朝舞者》,之后几乎再没看到他画过人物画。
那样多的时光不被允许画他想画的题材,或不让他作画,或画了无处藏匿,《贵州山民图》这样美妙笔触的艺术作品就成了孤品——是他自我艺术的孤品,也是现代艺术史中的孤品。
我一边为他的经历啮咬一样地心痛,一边又为他幸运地留下这批画作而狂喜。
薰琹先生曾被毁掉过许多早期在巴黎的画作,又自毁了后来大部分的作品,或给抄家抄走了再也找不回来。这么被动而跌荡的命运,竟还可以留下这一组妙品,是多么的宝贵与万幸。
不曾见到过这些图画,生命是可以于茫然无知中忍痛过下去的。但一旦见过了,就再不能释怀、再不可放下与缺少了。
世界艺术浩瀚,艺术样式林立,但专门描绘一个偏僻少数民族的艺术是罕见的;能记述下他们美好人性与生活方式的人,是稀少的。
最珍贵的是,这些作品有如此高超饱满的手法,透着如此的纯净情感,令人惊叹。
晚年的薰琹先生说:“如果我的作品能使你感受到一点美感,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哪里仅止一点美感?是满眼的美感,激荡至人心底的美感,让人想流泪的美感。
大半个世纪前的作品,在今天看来仍然如此现代。大半个世纪已经过去,今天却并没有人超过他,或稍稍可与他比肩。
原创的艺术作品,竟有如此强盛又如此轻盈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