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以意命笔。”而意思必须由笔墨传达出来。黄宾虹说:“画重精神,功归笔墨”,“艺是才能”。所以宗白华先生说:“艺术是人类的一种创造的技能”;傅雷先生认为技术与精神“一物两体”,一再指出,“一件艺术品,去掉了技术部分,所剩下的还有什么?”“艺术活动本身是一种技术”,“没有技术,才不会有艺术”。气韵与技,本不可分。情感必须由能力传达,犹诗人之诗思与思才。钱锺书先生说得很明白:“作品之发生,与作品之价值,绝然两事;感遇发为文章,才力定其造诣,文章之造作,系乎感遇也。文章之价值不系于感遇也……则宜‘以能文为本’,不当‘以立意为宗’”。黄宾虹作品“浑厚华滋”的气象,全由他一生的笔墨实践打造出来。
看黄宾虹的画,尤其需要理解他的思存(意想所寄托)与所走的路向。他说:“画有三:一绝似物象者,此欺世盗名之画;二绝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与意,亦欺世盗名之画;三,惟绝似又绝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他是第三种。“绝似”指神似;“绝不似于物象者”。即不似于现实中的特定物象。他说:“浑厚华滋民族性”,“中华大地,山川浑厚,草木华滋”。他要在画上体现“深厚华滋”的民族性与自然之性——“写将浑厚华滋意”,所以不必也不能受制于现实中的具体物象;而一旦拘局于目前的“实景”,自由就会被打折扣。
黄宾虹的作品,平稳中取变化。尤其晚年之作,往往只从一边生成一大块;而大块之中,丘壑变化,几无类同。各成气象。这种“突手作用”——忽然而来,突然而至的本领,无意于画,画自来寻笔墨,令人不可思议,真可说是“独绝”。
黄宾虹的成功,关系于他的取径。目标与过程,原是一回事。
“师古人”是中国画家必由之途,“师心不师迹”,也早成共识。晚明董其昌用笔和婉,秀雅中有生、拙、峭和真率的趣味,墨彩缥缈光华,而结体的面目,每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清人钱杜批评说:“元明以来……不善变者莫如香光”。他非常懂得“似离而合”的道理,但他只着眼于用笔用墨。当时公安袁中郎三兄弟曾与他讨论诗文书画,董其昌说:“近代高手,无一笔不肖古人者。夫无不肖,即无肖也。谓之无画可也。”黄宾虹之学古人,遗貌而取神,着眼于“理”,所以多用“句古”的方法(不太在意于皴法。因为皴法是形成山水画面目目的的主要因素),兼收南北。以是不落某家某法窠臼,而于自然之真,性情之真,相融而成自己的种种风貌。
黄宾虹说:“古之士夫,道艺一致。”艺术之术,本义为道路。后来由具体变为抽象的理、法(“可由之而行者”),又引申为艺术(包括技术,古人谓“枝末”)。士夫之画,本源与技艺一致。黄宾虹的作品,是“道艺一致”的“士夫画”或“学人画”,因品学、工夫、历史责任感与担当,有士夫、文人的情怀和画家的工夫,而超脱之。我们在他四十多岁写的《学画散记》,可见其抱负:
心手两忘,笔墨俱化,气韵规矩,皆不可端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大而不可效之谓神。逸者,轶也,轶于寻常范围之外,为天马行空,不受羁络为也。亦自有堂构窈窕,禅宗所谓教外别传,又曰别峰相见也。画有六法,而写意本无一法,妙处无它,不落有意而已。世之目匠笔者,以其为法所碍,其目文笔者,则又为无法所碍,此种关捩,须一一透过,然后青山白云,得大自在,一种苍秀,非人非天。
大力提倡“文人画”的陈继儒说:“文人画在笔墨不在蹊径。”董其昌更说:“米芾在蹊径之外,余皆从陶铸中来”,倪元林“无纵横习气”,主张顿悟,“一超直入如来地”。纵横,谓置阵布势有经营结构之功,蹊径指法;陶铸亦谓功夫。他们片面地讲用笔用墨的趣味,所以黄宾虹说:“文人画长于笔墨”又说“文人画无法可取”,“浮薄入雅者为文人画。”而“匠笔”则“为法所碍”。黄宾虹研究得失,要“透过”“此中关捩”——“善变者会观其通”,既知理法,又“不为古人理法所束缚”(按:这里指某家某家的理法),综神、妙、能之长,擅诗、书、画之美,达到“有法而不言法”,“无意”(作者)而有意(作品)。
“士夫”是有历史责任感,有所担当的。这一点,黄宾虹1950年《在浙江省第一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上的发言》说得最清楚:
现在一年过去的文化教育……很有成绩。本新民主主义大旨,原不以一年过去的成绩为旧,然易生误会之处,就是认今后未来为新。甚至我国古今人的画理,画法、画史、画评四种文字,置之不议不论。试思我国民族性,爱好我中国画,即是社会艺术,即是自然艺术。中国千百年过去的绘画,虽未尽美善,取长舍短,尤在后来创造,特过前人,非可全弃原有,而别寻蹊径。况国画原从书法篆隶笔法而出,与摄影貌似不同,又须其人文章道德、修养成功,所以朝臣、院体、江湖、市井画家,多不为世人所重视,而惟研究金石文词、为士夫画,可入雅观。我国与拉丁文字比较,衍形衍声,耳治目治,未分优拙。绘画原在未有文字之先,数千百年,历史相传,时多古物出土可证,断不为世界所磨灭。不肖识小,谨当为今言文化教育卓识响导前席。因进一筹,可知精神文明的竞争,必不后于物质文明的竞争,非虚语也。
他的愿望是“传灯无尽”。我们现在已经熟悉西方所谓的“文化竞争”,“软实力”,六十五年前,黄宾虹早有觉悟,可谓“高瞻远瞩”了。
黄宾虹的作品,真是“取神者无端”,每幅画都可以让我们“澄怀观化而神游其中”。(文/童中焘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