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梦家争家具
■王世襄
梦家比我大三岁。1934年我考入燕京大学,他已是攻读容庚教授古文字学的研究生。他非常用功,而我则是一个玩得天昏地黑、业荒于嬉的顽皮学生。
1952年,他转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住在钱粮胡同我舅父遗留的一所大房子内。那时我们都在搜集明式家具,有了共同兴趣,故无拘无束, 不讲形式, 有时开玩笑,有时发生争论,争到面红耳赤。梦家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买我买不起的家具。而我经常骑辆破车,叩故家门,逛鬼市摊,不惜费工夫,所以能买到梦 家未能见到的东西。
我以廉值买到一对铁力官帽椅,梦家说:“你简直是白拣,应该送给我!”端起一把来要拿走。我说:“白拣也不能送给你。”又抢了回来。梦家买到一 具明黄花梨 五足圆香几,我爱极了。我说:“你多少钱买的,加十倍让给我。”抱起来想夺门而出。梦家说:“加一百倍也不行!”被他迎门拦住。
梦家比我爱惜家具。在我家,家具乱堆乱放,来人可以随便搬动随便坐。梦家则十分严肃认真,交椅前拦上红头绳,不许碰,更不许坐。我曾笑他“比博物馆还要博物馆”。
实际上我们谁也不曾真想夺人所好,抢对方的家具,但还要像煞有介事地表演一番,实因其中有说不出的乐趣。被抢者不仅不生气,反而会高兴:“我的家具要是不 好,你会来抢吗?!”给对方的家具挑毛病,主要是为了夸耀自己的眼睛赛过你。不管说得对不对,我们从来也不介意。
至于买家具,彼此保密是有的,生怕对方捷足先登,自己落了空。待买到手,又很想给对方看看。心里说:“你看,又被我买到了!”如此十多年,一直到史无前例的社会变革,就是1957年两人都被错划成“右派”,也没有中断过来往。(《怀念梦家》)
收藏家说
近日心乱如常,甚觉痛心,只得又去买明朝高背椅子一对,相对终夕,亦寂寞中一乐事也。内人颇以晚之买笨重家具为笨事,但除此而外,更无其他更笨之消遣矣。
——陈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