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破的师徒制
等你经历枯燥后豁然开朗
记者:与工匠有关的一个词“匠气”,在强调创造力的语境下常带些贬义。但工匠传艺又需要灵气,徒弟通常要在师父身边站个三五年慢慢领悟。
绿妖:修复师当然需要灵气。木器室屈峰和漆器室闵俊嵘两个年轻人很有代表性。他们都是中央美院毕业,受的是艺术家式的教育。尤其是屈峰,进故宫后有一个漫长的适应过程。刚来的时候,他对着这些文物想: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丑?我能不能把它改得好一点?
闵俊嵘上学的时候也觉得清代的工艺“丑”——太繁复了,但进故宫后看到这些文物,就意识到先追上清代工匠的工艺水平再说话,已经把自己放到了工匠的心态了。
记者:新老修复师的口述,读起来在年代感和沉淀感上不同。年轻一代的修复师选择了这种传统,这种和快节奏的同代人不同的生活方式,要如何去适应或者找到工匠心态?
绿妖:屈峰有艺术家的性格,他修文物,也修理自己,要把锋芒减一些。他的工作室里有王小波的雕像,还有一个很胖的苏东坡像,这都是他内心的外化。纪录片剧组的人和这些年轻人沟通得更久,他们告诉我,进故宫十年的人和年轻人看起来是不一样的。所以裱画师单嘉玖说,新人刚进来,一下子适应不了宫里的节奏,因此学徒制的基本功不仅在练习腕力,也在练习心态。
记者:在现代雇佣制度下,故宫里的师徒制在形式上体现为三年制工作合同,但修复师心理认同的还是长期的技艺传承传统。今年相声界师徒之争引发大众关于现代社会是否适用师徒制的讨论。你怎么看故宫里的师徒制?
绿妖:进入现代社会后,学生都是学院制培养出来的,对师徒制不太了解,再加上一些社会事件的影响,大家会觉得这种方式是不是应该早就淘汰了?但在心传口授的手工行业,师徒制还是必要的传承方式。比如裱画室新人可能要花三个月去挑宣纸上的小煤渣小草棍,一打纸一百页,挑完了,反过来再挑另一面。乍看,这不是师父欺负徒弟?其实这种方法第一在练腕力,练对刀的掌握力度,第二是在修心,有心态了,才具备再往下学习的可能性。传统师徒制有很多训练项目其实很“科学”。每段时间有一个训练项目,但不给你挑明;每项训练都有两种以上的含义,比如基本功、修心、练意志。
记者:既然训练是科学的,但为何就是不说破?
绿妖:这也是“科学”的一部分,让你自己领悟。没有这个悟性,徒弟可能会觉得师父在欺负人;但进入状态后,专注力出来了,悟性上来了,你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两种教育方式,一种是灌输式地告诉你,你会有一种先入为主的经验;另一种不会告诉你,等你自己经过枯燥无聊的过程豁然开朗,你全身心地拥抱了这件事情。
记者:从师徒制的角度,我们反倒能更好地理解修复师的“灵气”,或重新理解“匠气”这个词。悟道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微妙过程。
绿妖:学院制是到点了,肯定有一个老师过来。但师徒制中,很多师父不善言谈,不见得给你说很多理论。于是师徒制发展出了另一种方式,徒弟要跟着师父求学问道。如果你不主动,可能一年都学不到什么。比如在故宫里跟师父学徒,早上徒弟把桌子擦好、水打好,尤其是把师父的刀磨好,师父会觉得这个徒弟上进有悟性。技艺是一代一代传承的,它要怎么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其实还是要靠人与人的交流。
记者:文保科技部即将搬离西三所迁到新楼;五年内,吐故纳新也会使年轻一代占据修复师群体的三分之一。在你看来,这群年轻人会给文保科技部带来新的气质吗?
绿妖:传承就是这样,我相信王津师傅跟他的师父也会有差别,因为人的视野和参照系不一样了。但这些修复师告诉我,当下和清代宫廷的修复技艺、理念区别不大,只是工具、材料有差。文物的修复领域对新理念和新技术的引用很慎重。毕竟,他们的参照系很长,50年在他们看来都非常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