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故宫博物院“石渠宝笈”特展现场。裱画师徐建华师傅站在缓慢移动的游客长队里。没人认出他,但顶着烈日排队6个小时看展的人,为的是看一眼他修过的文物。
也在去年,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不声不响地火了,像徐建华这样隐在故宫书画藏品背后的无名修复师,首次以影像形式向公众讲述他们的内心世界与日常生活。今年,他们的手艺与心念延展到文字中,作家绿妖“随”上了西三所——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里那种“狼烟滚滚的外面的人所没有的悠长节奏”,像搓命纸一样“搓”出了一本书。
故宫文物修复师的师父的师父,是古代“士农工商”的“工”。师徒制代代传承,磨了千百年的手艺从老一代的手上活到下一代人的手上。这个过程内含传奇性,其缓慢、执著,“不合时宜”与难以道出,在与现代社会快节奏、数字化、机械化的冲突中,成就着工匠对当代大众的吸引力。仅感慨“从前慢”是不够的,在绿妖的牵引中,“我”的价值与慢的层理都缓缓展现。
无我世界
自我经过千锤百炼融进千年文物中
记者:在修复师的口述及严明的摄影作品中,工具格外动人。对修复师来说,它是既亲近又需恭敬待之的物。
绿妖: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他们的工具。我的朋友,《世间的盐》作者高军把孩子送去学木匠,几个月后,匠人严肃地单独跟他说:“孩子学得还不错,你有没有真的想让他干这个?真的想让他做木匠,我就要教他磨刀了。”后事不知如何。说这个故事是想说明,对匠人而言,磨刀是一件很神圣的事。你连工具都没有掌握,就没有入门,我可以陪你玩;但你真要入门,我就要收你为徒,教你磨刀。在西三所,裱画师的刷子挂在墙上,就像音乐符号一样,非常好看。学徒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工具、维持工具的整洁。这是在创造一种仪式感,从磨刀开始,进入这一行。
记者:你也写到那些抓人的行话,例如把眼睛“随”上,把颜色跟两边“随”;人要和工作“对上话”。如何理解“对上话”?
绿妖:“对上话”,就是你用心了,而不只是在用手跟它对接。我听到这句话也觉得很惊艳。工匠流传下来的那些话都是大实话,不会教人怎么取巧。铜器室的王有亮师傅1983年进入故宫,师父赵振茂是故宫第一代青铜器修复大师,1949年后很多文物是他们那一代人修的,其中包括国宝、我们国家的旅游标志“马踏飞燕”。他说老一辈师傅从不说修过什么的,即便说,也是作为一种经验的传递,告诉徒弟怎么修——“你要有认知”。这话很动人,工匠的风范呼之欲出。
记者:但当人们看到“马踏飞燕”和故宫文物,不太会想到其后站着一群修复师,也习惯了把这种无名当做理所应当。
绿妖:对,在你的知识背景里,他们是被湮灭的一群人。这就是工匠的世界,一个无我的世界。我们常会执著地说“这是我的”,而匠人不在乎文物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也不可能在像《清明上河图》这样的文物上写上“某某修”。他们的“我”在更广阔的意义和范畴里实现。修过的东西会再流传一千年,他们不用对着很多人呼喊“我”,因为自我已经在文物修复中经过千锤百炼,融进历史之中。
记者:有种理解是做手艺活的工匠和艺术家,在思想、艺术创造层面有高下之分,这是否是一种偏见?
绿妖:我的一个朋友总抱怨逛街买不到给普通身材女人的衣服。在我们国家设计师是有名字的,但谁听过打版师?再大的设计师也需要打版师将平面设计变成立体的衣服。国内的打版师默默无闻,但在日本,打版师受尊敬也有比较高的收入。艺术家是花朵,花朵下面要有土壤和枝干。我们现在对土壤和枝干漠不关心,只关注花,有点头重脚轻。日本对工匠文化的整理和发掘都更完整、扎实。民艺家柳宗悦、柳宗理关于工艺文化的理论影响流传至今,无印良品的设计美仍在继承日本几百年前的美学文化,不绚烂,但舒服,作家谷崎润一郎所说的阴翳礼赞和柳宗悦整理的文化精髓都在里面。日本有很多工坊是家族传承,传了几百年,而我们现在很多手艺已经断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