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来自英格兰南部下哈姆(Low Ham)罗马别墅中浴室地面上的 4 世纪镶嵌画描绘了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一系列场景:埃涅阿斯抵达迦太基,狄多与埃涅阿斯外出打猎,画面尽可能简洁地刻画了迦太基女王与特洛伊英雄的激情
埃涅阿斯的罗马奠基者形象显然在远早于公元前 1 世纪的时候就出现在罗马文学里了,并在景观中留下了印记。公元前 5 世纪的希腊作家们简单提到过他的这个角色;公元前 2 世纪,请求与罗马人结盟的希腊得洛斯(Delos)岛使者似乎特意提醒罗马人,埃涅阿斯在西行之旅中曾在得洛斯岛停留,这是他们给出的结盟理由的一部分。在意大利,哈利卡那苏斯的狄俄尼修斯相信自己在离罗马不远的拉维尼乌姆城(Lavinium)见过埃涅阿斯的墓,或者那至少也是一处纪念他的古老场所。他表示那里“很值得一看”。还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说,罗马广场上的维斯塔女神庙(庙中的圣火由罗慕路斯传说中的瑞娅·西尔维娅那样的贞女祭司侍奉着,人们要求圣火永远不能熄灭)保管的珍贵器物中有埃涅阿斯从特洛伊带来的那尊女神雅典娜像。至少某个罗马故事是这样说的。关于谁抢救了这尊著名的塑像众说纷纭,整个希腊世界的许多城市都宣称自己拥有真品。
显而易见,埃涅阿斯的故事和罗慕路斯的故事一样是神话。但罗马学者对这两个奠基传说的关系感到困惑,花了很多精力试图理顺它们的历史脉络。罗慕路斯是埃涅阿斯的儿子或孙子吗?如果罗慕路斯建立了罗马,埃涅阿斯怎么可能做了同样的事呢?最大的困难在于,罗马人将自己城市的起源定在公元前 8 世纪,而他们公认特洛伊城陷落(同样被认为是历史事件)的时间为公元前 12 世纪,两个日期的差别非常扎眼。公元前 1 世纪,通过构建把埃涅阿斯和罗慕路斯联系起来的复杂的家谱树、敲定“正确的”日期,不同的说法一定程度上融贯起来:埃涅阿斯开始被视作拉维尼乌姆而非罗马的建立者;他的儿子阿斯卡尼乌斯(Ascanius)建立了阿尔巴隆迦,后来罗慕路斯和雷慕斯就是在这座城市中被遗弃,再之后他们才建立罗马城;朦胧不清且即使按照罗马的标准也纯属公然虚构的阿尔巴王朝,成了连接阿斯卡尼乌斯和公元前753年这个神奇年份的桥梁。这是李维认同的版本。
埃涅阿斯故事的核心主张呼应了罗慕路斯故事中的庇护所这个根本主题,或者说实际上是放大了该主题。罗慕路斯欢迎所有来到他新城的人,而埃涅阿斯的故事更进一步,宣称“罗马人”实际上最初是“外邦人”。这对民族身份来说是一个悖论,与许多诸如雅典这样的古希腊城市的奠基神话形成了鲜明反差,后者认为他们最初的全部居民是奇迹般地从本土的地里冒出来的。 罗马起源的其他故事版本也一再强调了这种外来性。事实上,在《埃涅阿斯纪》的一个情节中,主人公造访了未来罗马城的所在地,发现罗马人的原始祖先已经在那里定居。他们是谁?这是一群埃万德国王(King Evander)统治下的定居者,国王是从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阿卡迪亚流亡来到此地的。该情节传达的信息很清楚:无论上溯到什么时候,罗马的居民总是来自他处。
在狄俄尼修斯记录的一条奇怪词源中,上述信息得到了尤为清晰的概述。希腊和罗马的学者对词语的由来着迷,认为这不仅能展示词语的来历,而且能揭示它们的意义。他们的分析有时正确,有时则错得离谱。但就像在狄俄尼修斯这个例子中一样,他们的错误也常常发人深省。狄俄尼修斯在所著史书的开头考虑了一群罗马城址上甚至更早的原始居民:阿伯里金人(Aborigines)。这个词的由来本该一目了然:这些人是“自始”(ab origine)生活在那里的人。公平地说,狄俄尼修斯的确提到了这种解释可能是正确的,但就像其他人那样,他同等重视甚至更偏向另一种很不可信的解释,即这个词并非源于 origo,而是来自拉丁语的errare(流浪),最初被拼作 Aberrigines。他写道,换句话说,这些人是“居无定所的流浪者”。
认为严肃的古代学者对摆在面前且明显正确的词源视而不见,却赞成了一个通过 Aborigines 的有倾向性的拼写而推导出该词源自“流浪”的愚蠢想法,这并不表示我们觉得他们愚钝。这仅仅表明,关于“罗马”一直是个多变的民族概念和“罗马人”不断迁徙的想法是多么深入人心。
挖掘早期罗马
从罗慕路斯和其他奠基者的故事中,我们能得到很多有关罗马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城市、价值观和缺陷的信息。它们还展示了罗马学者如何对过去展开争论、如何研究自己的历史。但对于它们宣称将要向我们展示的内容——最早的罗马是什么样的,它经过了什么过程、在何时成为城市社区——却什么也没说,或者最多也只是言之甚少。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在西塞罗担任执政官的公元前 63 年,罗马已经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了。但如果没有建城时期的作品留存下来,而我们又无法依靠传说,那么我们将如何获得关于罗马起源的信息呢?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们了解台伯河畔那个后来成长为世界帝国的小城的早期历史呢?
无论多么努力进行尝试,我们都不可能构建一个融贯的叙事来取代罗慕路斯或埃涅阿斯的传说。确定罗马历史最早阶段的确切年代同样非常困难,尽管有许多人自信地断言这很容易。但我们可以开始对该城发展的总体背景增加了解,并获得一些关于那个世界的出奇生动的印象,有的甚至令人难以捉摸,充满诱惑。
方法之一是离开建城故事,转而寻找隐藏在拉丁语或后来的罗马制度中可能指向最早期罗马的线索。这里的关键是经常被简单而错误地称为罗马文化中的“保守主义”的东西。罗马并不比19 世纪的英国更保守。在这两个地方,在与各种表面上保守的传统和修辞进行对话的过程中,激进的创新茁壮地成长了起来。但罗马文化的特点是永远不愿完全抛弃自己过去的习惯,而是倾向于保留各种宗教仪式、政治或其他任何方面的“化石”,即便它们已经失去了原先的意义。一位现代作家说得好,罗马人很像那些获得了全套新厨房设备但不愿扔掉陈旧小厨具的人,而是继续让它们占地方,即便再也不用。古今学者经常猜测,其中某些化石或陈旧小厨具可能是罗马最古老状况的重要证据。
一个很好的例子是每年12月在城中举行的“七丘节”(Septimontium)仪式。我们完全不清楚在这个庆祝活动上会发生什么,但一位博学的罗马人指出,“七丘”是该城在成为“罗马”之前的名字;另一位学者列出了该节日中涉及的山丘(montes)的名字:帕拉提乌姆山(Palatium)、维利亚山(Velia)、法古塔尔山(Fagutal)、苏布拉山(Subura)、科尔马鲁斯山(Cermalus)、奥庇乌斯山(Oppius)、卡伊利乌斯山(Caelius)和基斯皮乌斯山(Cispius)。名单中共有 8 个山名,这意味着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更能说明问题的是,这份名单中的古怪之处(帕拉提乌姆山和科尔马鲁斯山都是被通称为帕拉丁山的一部分)连同“七丘”是“罗马”旧称的想法,暗示这些名字可能反映了各处村镇在发展成熟的罗马城出现之前所处的位置。名单中缺少奎里纳尔山(Quirinal)和维米纳尔山(Viminal)这两座醒目的山丘,这促使一些历史学家走得更远。罗马作家们经常把这两座山称为colles,而非更常用的拉丁语词汇 montes(两者的意思大致相同)。这种差异是否表示在罗马早期历史中的某个时候曾经存在过两个不同的语言社群呢?进一步说,我们是否可能遇到了罗慕路斯故事中所反映的那两个群体——与 colles 联系在一起的萨宾人和与montes 联系在一起的罗马人——的某个版本呢?
这是有可能的。几乎可以肯定,“七丘节”与罗马的遥远过去存在某种关系。但具体是什么关系、到底有多遥远,却很难知道。该观点并不比我提出的观点看起来更有根据,甚至很可能更不可靠。毕竟,为何我们要相信那位博学的罗马人关于“七丘”是罗马旧称的说法?这看上去只是孤注一掷做出的猜测,用来解释一种让他和我们几乎同样感到困惑的古老仪式。而坚称存在两个社群的做法看起来可疑,背后似乎受到了至少要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罗慕路斯传说的“历史”色彩的欲望的驱使。
考古学证据要实在得多。向罗马城地下深处挖掘,在可见的古代历史遗迹之下仍然存在着早得多的某个或某些原始定居点的遗迹。罗马广场下方有一处早期墓地的遗址,当该墓地遗址于 20世纪初被首次发掘时曾极大地引发了人们的兴奋。一些死者是火葬的,他们的骨灰被盛在简陋的骨灰坛内,旁边是原先装有食物和饮料的瓶瓶罐罐(有一个人得到了少量鱼、羊肉和猪肉——可能还有些粥)。另一些死者是土葬的,有时被装在将橡木切开并挖空制成的简陋棺材里。一个大约两岁的女孩下葬时穿着珠饰衣服、戴着象牙手镯。古城的其他各处也有过类似的发现。比如,在帕拉丁山上一座大房子下方很深处埋着一个年轻男子的骨灰,陪葬品为一支袖珍长矛,这可能是他如何度过一生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