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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2024-12-30 10:28 文章来源:人民美术网  作者:林新华  分享到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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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辞世快九个年头了,我总以为像许多人说的随着苒荏的时光,会慢慢淡忘一切;然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父亲,父亲犹如就站在我的跟前。父亲生前平凡得像一棵小草,他走后又像一盏平凡的孤灯,哪怕在前方发出一点微小的光,仍然温暖着我的心,照明着我前行的脚步。

二0一四年的深秋,父亲从外地旅游回来,直叫身体不舒服。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浊黄的脸,我们不敢大意,催着父亲去医院做CT检查。医生说父亲胆管与肝部交叉处长了一个肿瘤,病情不太乐观,嘱咐我们赶快去上海看看。我们心里直犯嘀咕,父亲平时得伤风感冒都很少,怎会沾上这个病呢?

我们多么希望看到父亲的癌症是被医生误诊的结果,这个愿望又是如此的强烈。但当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复诊报告确认父亲肝胆癌晚期时,我再也抑制不住失控的情绪,跑到医院走廊的另一头失声抽泣,姐姐也在另一边掩面呜咽,只有弟弟和姐夫哄着父亲。为了不让父亲看出来,我们抹去泪水,装出强颜欢笑的样子。

经不起肿瘤切除手术风险,父亲的胆管处只得搁了一个进口支架,又化疗吃药的在医院整整折腾了一个月。出院后父亲左肋多了一个洞,插上一条软塑管,挂了一个导液袋,慢吞吞地走着路,那个袋子左右晃荡着。平时生龙活虎、百般要强的父亲,如何忍受得了这个袋子带来的不便和屈辱,挂了二十多天,就嚷嚷着到医院摘去了。

吃光西药后,父亲听从别人建议,改服中药调理。起初每半个月要赶杭州诊断拿药,我和兄弟姐姐轮流陪着他去,后来他走熟了路,担心影响大家的工作,非得自己一个人去杭州取药,我们拗不过他,由着他去了。

不麻烦别人不麻烦子女,这是父亲一生坚守的信条。抓药的那些日子,父亲都是当日上午抵杭,下午赶回来。有一次赶回来遇到大雨,从乐清火车站出来后,父亲披着雨衣,迎着风雨,驾着二轮摩托车回家了。看着湿漉漉的父亲,我心疼不已,嗔怪父亲太任性,忍不住冲着父亲吼道:“爸,你不能着凉,你不知道吗?你子孙众多,哪一个不好好唤来为你开趟车呀!”父亲自知“理亏”,默不作声,由着我数落了几句。

父亲一九三七年出生,患病前已七十七高龄,尚能下地种菜、登山旅游,身手矫健,尤其是走起山路如履平地,饭量又大,就像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不少人羡慕地说:“老林,看你气色红润,身板硬朗,能活百岁呀!”每当有人这般夸赞,父亲满心欢喜,一股自豪感溢于言表,含笑回道:“谢谢吉言!”父亲此番大病后,体力大不如前,一下子瘦弱苍老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是一个病人的残酷事实。二0一五年,父亲是在取药、煎药、喝药的时光中度过,以往乐观率真和不认输的性格再也看不到了,眼下的父亲少言寡语,阴沉着脸似乎有重重的心事,夏天躺在搭在楼顶阳台的竹床板上数星星看月亮,冬天蜷缩着身子坐在矮竹凳上晒太阳,破天荒在头上戴了一顶呢帽子,眼神木讷地凝视着远方,仿佛在想着他的过去,想着他熟悉的那些人那些事,想着他身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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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上数代书香门第,到了爷爷手里家道中落,爷爷奶奶过世又早,父亲被寄养在亲戚家,没上过什么学,斗大的字也识不了几个,父亲说这是对祖上的辱没。虽说父亲没多大文化,但思想先进、勤劳朴实、吃苦耐劳、为人正派、做事认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长,大红的奖状年年往板壁上粘。父亲说自己很想向组织靠拢,因是大地主的亲戚,成分不太好,入不了党,这成了父亲终生的憾事。

父亲在生产生活中吃了不少不识字的亏,所以,特别重视子女的教育培养。在上世纪连饭都吃不饱的七八十年代,父亲省吃俭用,帮姐姐念完了高中,将弟弟送往了大学的殿堂,让我读了十年书,哥哥顽皮贪玩从小学辍学后随建筑队去了湖北。值得一提的是,在那个重男轻女的穷苦年代,父亲摒弃传统观念,让自己的爱女念了多年的书,在那个时代的农村是筛不出几个人的。

自打我记事起,父亲忙碌的身影从他患病前一直没有停歇过。六七十年代公社化时期,父亲任生产队长,不顾脏活累活,总是吃苦在前,严以律己。白天在田里园里忙农活,有时连晚上都难以休闲。记得生产队的晒谷场就在我住的食堂屋的前院,太阳落山时,父亲又忙碌起来,同社员收拢稻谷,干了的要过秤入库缴公粮,未干的要堆成谷垛,拉上竹谷笪,摁上谷印(防盗标记),让记分员记好出工社员的工分,安排得妥妥帖帖后才回家吃饭,常常是傍晚八九点了。

在兄弟姐妹中,我排行老三,上有哥与姐,下有弟弟,但我是跟随父亲干农活最长久的。哥出了远门,当了一名建筑工人;姐是独生女,虽说不上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但深受父母宠爱,不会轻易让姐受点委屈;弟年幼,小学刚毕业就像姐一样被父亲送到一个大镇上的一所学校念书去了,唯有我留在本地念书,放学放假的空暇时间都随父亲干农活去了,真是样样农活,无活不干。

贪玩是孩子的天性,我像我哥一样,生性天真顽劣,有时候会变着法儿偷懒,有时候也会抗拒父命,瞅准时机,悄悄溜出去陪玩伴嬉闹去了。玩那些捉迷藏、各种游戏、摹仿电影里的故事情节……  玩得可开心啦。在我十二三岁时,无论比我大一点的还是小一点的,都会俯首低眉听我召唤,我率一众玩伴在村头巷尾吆吆喝喝此起彼伏,玩个天昏地暗。

玩过了头是要受惩罚的,轻则斥骂,重则被父亲举起的棘刺条狠狠抽打,母亲心疼得连哄带搡将我推出门外,父亲一面追打一面对母亲叫着:“忒不听话的娒,你还护着他,都被你惯出来的。”被父亲撵出门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躲到角落里我伤心地抽噎起来。后来我学乖巧了,玩迟了不直接回家扒饭,爬到后院的一株银杏树上,骑在树杈上竖起耳朵窥察家里的动静,父亲的责骂声让我胆战心惊,本已饥肠辘辘的我被盆碗锅瓢发出的响声惹得饥饿感更强烈了。大概三五炷香的功夫,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家里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父亲外出忙事去了,急忙从树上滑下来,悄悄溜进家,母亲埋怨道:“你大骂死了,你也听话点,快吃饭吧。”

隔了夜,父亲消了气,我躲过了父亲的责骂。

现在回头去想,在我童年时,以孩童之身,上山砍柴,下地种田,干了大人干的活,现在的娃恐怕没一个承受得了,但我挺过来了。可我终究还是一个孩子,我怕孤零寂寞,我想歇息玩耍,我有童真童趣,这些想法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不是很正常的吗?但站在父亲的角度,他身边没有其他劳力,需要我分担一点体力劳动,多挣点工分,多做点事,变兑为物质与财富,让家里过得体面点,这样想法也没错。父亲是一位爱面子撑门面的当家人,他的想法其实很朴素很单纯,我一直没有埋怨父亲的严厉和责骂,反倒认为自己惹恼了父亲,是没为父亲帮上大忙的不孝之子。

我从来没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放在心上,可父亲还记着,大概认为自己过去对我过于严苛,总觉得心里有愧。在他生命弥留之际的前半个月,父亲躺在医院的病榻上,吃力地坐了起来,发出沙哑而微弱的声音:“儿啊,爸爸这辈子对不住你了,今后你们要好好生活。”当时弟弟就站在一旁边上。这话从父亲口里说出来,让我大吃一惊。父亲有个不轻易认错的倔脾气,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大感意外;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岂不是生离死别的预兆么?他的话让我黯然神伤。

父亲的急性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但父亲从不发无名之火,父亲最看不惯那些拿工分不干活、那些喜欢贪占小便宜、那些爱偷鸡摸狗、那些阿谀奉承投机钻营的人,那些人就像沙子容不下他的眼睛一样,谁犯在父亲手里,谁就是一个倒霉蛋。虽然父亲脾气暴躁,但还从来没见他动过粗口脏话的。大多数的社员都能理解父亲,他们知道父亲是为了谁好。父亲作为一名生产队长,他们是心悦诚服的。

文革时期,许多人穷的揭不开锅,父亲常将节省下来的口粮周济乡亲邻里。有一回,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吵起架来,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大家都是邻居,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没米下锅,几个娃忍饥挨饿,咱们忍心吗?”母亲气呼呼地顶嘴:“咱们家的口粮还不够自己吃,孩子都饿一顿饥一餐的,哪有余粮接济别人。”父亲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在家里说一不二,他的话不容母亲置疑辩驳。

一九七六年,在中国政坛上兴妖作怪多年的几个坏蛋垮台后,形势迅速朝有利的方向转变,父亲凭借灵活的经商头脑,创办过粉干厂,做过算盘杆生意,承包过茭白规模经营种植……  手头宽裕了,借钱的人也多了起来,一般情况下,有求必应。父亲这一辈子没少为亲友邻里接济过,有还没还他不太在乎,还上了他总是说:“没事没事,没事的。”还不上的他总认为别人有难处,不为难别人。

一九八六的秋天,在父亲年近半百的知命之年,他告别了辛勤耕耘了数十年的那块黑土地,与母亲搬到邻近的一个大镇上,做起了副食品生意,这是父亲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

看着子女一个个长大了,一个个成家立业了,父亲心里是欣慰的,更是幸福的,这是他用一生奋斗换来的最满意看到的结果。那些年,我们兄弟姐妹常常与父亲围坐一起吃饭,父亲告诫我们:“做人要正直无私,凭良心做事,有能力帮助别人的要尽量去做。当干部的不要贪婪,多想着为群众方便办事。”虽说我们兄弟姐妹事业上没甚么建树,但诚如父亲所愿,个个都活成正直无私、铁骨铮铮的普通人。

二0一五年末,父亲的癌病复发,我陪父亲去市医院做CT复检,出来后,我若无其事地宽慰着父亲,父亲神色黯淡,突然眼神露出一丝亮光:“新华,我想去你弟弟办公室坐一会。”我立即满口答应:“好呀,爸,我们现在就去吧。”到了弟弟办公室楼下,我才想起了弟弟不知在不在办公室?就给弟弟先打了一个电话,果然,弟弟下乡去了。父亲听说后一脸凝重,茫然若失,伫立顷刻,与我悻悻离开了。

看着父亲那般模样,我非常难过,父亲是一个顾大局讲原则的人,也是一个不想麻烦子女的人,弟弟先后当过乡镇长和几个部门的领导,连弟弟办公室的门朝南还是朝北恐怕父亲都没见过,这回趁便想起到弟弟办公室“串门”,偏偏落了空;他自知来日不多,用这种方式去关注弟弟挚爱的事业,当然也隐喻父亲对弟弟事业的欣赏、肯定、寄望,甚至是告别。

父亲那一刻凝重、僵硬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我。想起我在乡镇工作时,父亲从来没有干扰过我的工作,也从未踏进我的办公室。有一回父亲来到我的办公室,要我为他的一位熟人办一点事,被我婉言谢绝。那是什么事呀?芝麻大的事,又不违反纪律和工作原则,况且父亲是热心帮助别人,做的一桩好事,我为何不给父亲一个面子,将父亲的自尊心往哪撂呀?我还装起一副六亲不认、公道正派的样子,为何对自己的父亲如此刻薄?现在想起自己有多“虚伪”,想给父亲办点体面的事也没机会了。想起父亲尴尬离去的背影,我深深地感到懊悔、自责和内疚。

我们都以为父亲病到后期,脾气会更坏,可我们都想错了,父亲的脾气非常平和,病痛没见他呻吟过。可我们从父亲的脸上看到,父亲在强忍着病痛,比病痛更痛苦的是父亲强烈求生愿望即将破灭而带来的无尽的精神折磨,那是一种绝望中的煎熬与挣扎。父亲懂得活着的意义,他爱着这个家,爱着自己的子女,放心不下母亲;他牵挂着亲友,他热爱生活,更热爱脚下这片深厚的土地,他向往太阳每日从地平线升起带来的温暖、光明和希望……

掐指一算,恰好一年半时间,父亲的病情迅速恶化,医生的话一语成谶。二0一六的春节成为父亲最沉重最黑暗的一个节日,正月十二父亲病重又住进了医院。

住了一个月出院后,病情又急转直下,父亲消瘦得形如枯槁,大腿耷拉着一片没有肉的皮。父亲浑身胀痛,子孙轮流给他捶背揉腿,那片没有肉的皮在晃动着。父亲怕我们累着,微弱地念叨着让我们歇手或轻柔点摩挲。二0一六年农历三月初八上午,父亲出现不能说话状况,我估摸着挨不过今日。父亲突然示意我将他扶起来,他靠着床,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咱们家在大路头,我走后做喜事会妨碍别人,将我移到厂里去,后事简单操办。”我哽咽着泣不成声,一边嗯嗯着连连点头。想不到这竟然成了父亲临终的遗嘱。

 父亲气若游丝,生命已走到了尽头。那天的下午,在他一起亲手创办的厂房里父亲的心脏戛然而止,撒手人寰。从此,父亲与他的亲人们天人永隔,而我失去了可亲可敬的父亲。

父亲走后的整整一年里,我每次回来踏进家的门槛,眼帘浮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想起父亲就止不住流泪,甚至嚎啕而恸。也在那一年,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梦见与父亲干农活时的乐趣,梦见父亲带我走亲戚,梦见父亲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梦见我和弟弟给躺在床上的父亲挠挠痒,梦见父亲向我招手问好……  每次梦醒时分,我都泪流满面,感觉父亲还没有离开我们,仿佛只是又去了一趟省外的差旅。

2025年1月1日


责任编辑: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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