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冲击力”,对于中国美术界来说,差不多是句人人都能脱口而出的专业术语。这句话何时开始使用,已不可考,大约是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那时候,李泽厚主编,翻译了一大批关于西方美学和艺术学方面的书。那时,刚打开国门,虔诚的中国人对西方知识的渴求,几乎与唐僧西天取经时的心态一模一样。李泽厚1980年12月在《美学译文丛书序》中所说:“现在有许多爱好美学的青年人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苦思冥想,创造庞大的体系,可是连基本的美学知识也没有……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国外研究成果和水平。”因此,他组织人马翻译了一批书。西方关于视觉心理的一批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影响国人的,此类翻译著作在20世纪80年代渴求知识的青年人中的确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最大的作用,就是弥补了对视知觉和直觉审美缺乏系统研究的中国传统美学之不足,好处是毋庸置疑的,但现在想来,在了解西方美学的同时,我们又陷入了西方美学一方片面之思维,而视中国美学于虚无之中。
这种关于视知觉的审美心理研究,本来可以是对中国传统美学缘情妙悟意象及哲理性表达的东方艺术思维的有力补充。我们的先辈们对视觉性的重视的确不够。如果只是补充当然是好事,亦如上述李泽厚所言,不了解国外,就连基本的美学知识都没有,多少就有些直接取代的意味。而视觉思维,是关于视知觉的心理科学的研究,具有泛人类的普遍性质,这又恰好迎合了急于“走向世界”的中国年轻艺术家的需要。这样,立足于视知觉心理基础上的 “形式美”开始流行,视觉冲击力也开始走红。视觉冲击力在今天还有“抓眼球”之类的说法。因为要有视觉冲击力的效果,画也愈画愈大,愈画愈怪,愈画愈强烈,补色冲突,黑白冲突,造型怪诞奇特,走火入魔之后,更朝血腥、丑陋、汚秽、色情、恶心、自残方面发展,反正不抓住你的眼球不吓得你惊心动魄誓不罢休!“视觉冲击力”在今天,已远远超出了李泽厚们30年前翻译外国著述的初衷!
西方这一套离中国艺术精神真是有点远。中国艺术讲究“诗言志”,讲究意象言,讲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讲究得意忘象,得象忘言,还有大象无形,恍兮惚兮,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都强调内悟之必要。唐虞世南说,“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宋沈括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更有“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等等。这些反对“力求”、“目取”之中国美学观念与西方之“视觉冲击力”几乎就是完全相反的。而水墨画一套“肇自然之性,得造化之功”,说的更是与“道”的关系……今天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了解──尽管大多也是一知半解──远远超过对本民族文化的了解,对上述中国美学或者不屑一顾,或者一无所知,又怎么去理解中国传统,创造今天的中国艺术?
对中国艺术来说,感悟的是精神,震撼的也该是精神,而决非“视觉冲击力”!所以中国艺术一般都不大,手卷、册页、扇面、卷轴,大多拿在手上品;即使是敦煌壁画,藏传佛教寺院里巨大的宗教壁画,也肯定不靠“视觉冲击力”,而是用虔诚之心灵去感应去品味,藏人家家都有的唐卡,描绘细如毫发,可谓世上最精微的艺术,也是这个目的。欣赏中国艺术亦如喝中国茶,不论绿茶红茶,都得慢慢品。所以要品,是因为茶味微妙。中国人欣赏画也称“品”,唐人张彦远把画品分为九品数百等,不细品从何得?如果 “视觉”真要去“冲击”,结果可能就如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喝茶。《红楼梦》对此描述道:贾母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刘姥姥要的是味觉冲击力。
看来,我们画界的刘姥姥多了些。刘姥姥是没文化的乡下人。今天画界的刘姥姥们对西方的东西知道一些,但严重缺乏中国文化的素养,有些中国文化大观园中刘姥姥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