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艺术史上,自古以来几乎都是由男性主导。无论是书法、绘画、雕塑等领域,男人们既书写落日长河的壮阔,也描绘佳人月下的柔情,甚至连女子角度的种种联想都刻画得惟妙惟肖。但我们不能否认,女子虽然因为政治地位和社会角色的原因,没有获得男性那样篇幅饱满的记述,但没有女子的多情与专注,没有那默默付出才华的女诗人、女手艺人,艺术史一定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其中有一位在宋代卓然超凡的才女就很有代表性,她的名字也很有象征意味——朱克柔。
朱克柔是缂丝名手,亦是画家,名强,字刚,云间(今上海松江)人。出生于北宋宣和年间,主要活跃于南宋高宗时期。关于她的记载少得可怜,最可靠的只有她的传世作品《山茶蛱蝶图》前文从简题的内容:“朱克柔,云间人,宋思陵时以女红行世,人物、树石、花鸟,精巧疑鬼,工品价高,一时流传至今,尤成罕购。……至其运丝如运笔,是绝技,非今人所得梦见也,宜宝之。”她的身份角色为缂丝艺术带来了瑰丽神秘的传奇色彩。
缂丝是丝绸的一种,是按照通经断纬的方式缂织而成的,因为其特殊的技艺导致画面呈现镂刻般的立体效果,发展到南宋出现了追摹绘画的纯欣赏性缂丝作品,而缂丝所追摹的绘画便是宋代最主流的名家名作。朱克柔所选择的粉本与徽宗皇帝的喜好十分贴近,属于细腻温婉、典雅富贵的风格。尺幅上以小品居多,像特写镜头般地捕捉一个个自然界生动的瞬间,直接继承了北宋以来高度写实、格物精微的观察与描绘方法。女性精细谨慎、敏感沉静的优长在这样的表达里如鱼得水。比如朱克柔的传世作品就很接近宋代花鸟画家林椿、吴炳等院体画家以及徽宗本人作品的风貌:色彩丰富而和谐,题材多为牡丹、荷花、芙蓉、茶花、蝴蝶、鸳鸯一类的美好意象。相较于水墨文人画,宣和体更具有阴柔美的性格。朱克柔在白衣飘飘的士大夫共治时代里接受书礼熏陶,成长为一个有书卷气的闺秀。同时她从小接受女红训练,对于丝线和色彩是了然于胸的。
古代女子教育从先秦时就已经开始。宋代是文化艺术的巅峰时期,所以宋代女子在受严格礼教束缚的同时,所受教育水平也较一般时代更高。我们所熟知的词人李清照就是宋代女才子的显著代表。宋代文化女性众多,仅《历代妇女著作考》记载的就有近 50 人。在男性叱咤风云的表面之下,她们扮演了持家稳定、技艺创造等许多必不可少的角色。女红历来就是女子家教的重要环节,宋代贵族姑娘从十岁以前就要接受母亲或族中长辈的培养,修习《女诫》一类的训导书籍,练习刺绣、插花等技艺。好的女红甚至成为了女子温良操守的象征和持家有方的标志。从中不难看出,朱克柔所处的时代能造就她辉煌的缂丝成就并非偶然。
宦门女子衣食无忧,其教育纯粹是为了陶冶情操、修身养性。普通人家担水烧柴、缝补买卖的辛劳之事会消耗大量精力,这些都与闺秀无关,她们的关注点都围绕精致的生活本身,尽可以风花雪月、极尽精微地追求华美。
因为缂丝这项劳作需要的成本极高,所谓一寸缂丝一寸金。一件精美的缂丝华服就需要耗费手艺人将近整年的时间和心血,而缂丝机、丝线等等工具材料都需要物质条件的支持和稳定的宽敞明亮的场地作为工作基础条件。而普通百姓人家又不足以支持家中女子学习这样费时费工的手艺,也没有条件寻找和请最优秀的缂丝匠人作为老师。以朱克柔所具备的顶级技巧来看,必定师从名师、苦心经营才有这样出类拔萃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她还具备很好的绘画技能和鉴赏力,否则缂丝过程中摹缂绘画的转换语言是无法完成的。稍微有资历的缂丝艺人都需要从一开始就注重培养绘画基本功。宋徽宗曾夸誉其作品《碧桃蝶雀图》:“雀踏花枝出素纨,曾闻人说刻丝难。要知应是宣和物,莫作寻常黹绣看。”徽宗对艺术的要求极为苛刻,他能给予一件匠人作品此等评价实属罕见,可见朱克柔的综合素质与她的作品高度是南宋首屈一指的。
作为宋代的闺门女性,大概率上是在以娇弱为美的缠足风气影响下受到身体限制的,至少也在庭院深深的祖宗家法之中如履薄冰,只有节日和特定活动日才能外出,平日里活动范围非常狭窄,接触的人也很少。女性终生围绕在小小的私密空间里打转,所以目光所及无非庭院中花卉鹦蝶之类,少有机会像男性一样跋山涉水、开阔视野。加上宋代花鸟画发达,严谨写实的风格长期占据主流,并受到徽宗宣和画院的标榜,所以朱克柔所选择的创作题材都是花鸟折枝或池塘一角等小景特写,所用的手法也是细腻工致的,符合宫廷富丽审美情趣的。蝴蝶翅膀轻盈而多彩,茶花如少女般鲜红的面颊,婀娜多姿的枝干交叠如教坊舞姬的身影……这一切都是那么深入女子诗意的内心,看到自然中美好的景物,怎能不去表达、不去倾诉。
朱克柔 莲塘乳鸭图(局部) 缂丝 上海博物馆藏
朱克柔的传世作品现存有七件,分别为《莲塘乳鸭图》《山雀图》《鹡鸰红蓼》《花鸟》《梅花画眉》《牡丹图》《山茶蛱蝶图》。其中尺幅最大、技法最复杂,也是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莲塘乳鸭图》。《莲塘乳鸭图》高 107.5厘米 ,宽 108.8 厘米,图中描绘的是六七月份的荷花、木芙蓉等植物,以及鸭子、翠鸟、蜻蜓等动物,有夫妻和合、多子多福的象征意味,这种家庭般的温馨场景有着民间祝福类题材的成分。从画面上看,色泽典雅、端庄大方,从寓意上看又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可谓雅俗共赏。作品技法以长短戗为主表现荷叶花瓣,以木梳戗表现叶草向背,用“结”调和层次,还用了盘、掼、绕、撘、字母经等多种技法,使经纬丝疏密恰当。《莲塘乳鸭图》是朱克柔的代表作,但从现存作品来看,她大部分的创作还是团扇片子,这样横竖不超过 30 厘米的小品,更符合她日常创作的习惯。和同时期的另外一位男性缂丝名手沈子蕃比较,朱克柔的作品气息更具有细腻甜美的女性特质,没有出现沈子蕃那样的山水立轴,色彩的饱和度也比沈子蕃以墨为主调的整体素雅倾向更多了一分浓郁浪漫的滋味。
身为女性缂丝艺术家,朱克柔少了繁杂的人际交往,也没有功名的负担,更没有我们如今生活诸多的消遣和诱惑,而得以把生命投注在陪伴她成长的技艺里,使得手底的方寸之间技艺更为精妙,令人叹为观止。有一首清代女子绣在红梅上的七绝诗特别能代表女红手艺者的心声:“绛雪红霜压树斜,绮窗绣着两三花。为花写照为花祝,伴我清闺度岁华。”押角一印曰“心血一缕”。这种以心运丝、以血为色的深情和付出是很多男性匠人所不具备的特质,也是朱克柔的作品得以千古流芳的精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