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如何评价中国当下所谓的“当代绘画”?你认为它存在的问题是什么?你是如何保持警惕的?
答:我概念里的中国“当代绘画”,还指那些是基本体现了文化转型期国人个性复苏特征的绘画艺术。此类作品有着鲜明的自我批判和文化寻根倾向,在‘中国性’和‘个性’这样的话题语境里,有着启发思想,提升创造力的苗头。只是,这种快速跃进式转型发展,“当代绘画”本身也与大多数都来不及深究视觉文化艺术产生与生产的关系,也无暇思量脱胎于借鉴、参照、复制西方现代主义思想样式与中国本土问题的如何对接与变化等现象一样,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不足。特别是,很少从思想、理论、实践、实验这些需要做实学功课的内容上入手,样式主义的东西多过在地生长的思想内容,新样式、新技术、新材料的表面性强大于视觉文化的索求。因此,如果说艺术的原创性仍然是它的主要任务,中国的“当代绘画”离此目标是有距离的。
当然,如此判断并不妨碍中国的当代绘画这个概念的存在。
因为,它的确有别于过去千人一面,千画一题的格局,它拓展了中国人的视觉想象和绘画的创造性活力。呈现了中国文化的丰富性和人的多样性关系,促进了视觉文化的发展。
问题在:这个转型过程的艺术创作环境越来越需要现实地面对趋利的条件,艺术家的持守所经受挑战的界面不再单纯。就我个人而论,我选择绘画,全然是因为喜欢涂抹。我不指望它换取名利地位,因此我可以避开利诱,只画我内心的东西。我能在涂抹中贴近内心真实。这个“真实”当然不是物理性的、客观的,但它几乎就是我存在的时间方式,因此,我完全可以不在乎外界的潮起潮落,也不再为名利纠结所累。
问:你认为你的绘画有些什么个人特色?你如何评价自己的绘画语言和样式?
答:我画画,想得最多的就是把日复一日看似平淡的经验作为源泉,不再在意画画之外的东西。我喜欢使用与个人立场相关的物件和材料,不仅因为被我经验过的东西有生命的痕迹,对一个具体的人而言,“真实”的可靠性即源于此类琐屑经验的积累。
如果不是刻意回避,我们的成长,被反复的告诫和教育已然没有了本身的判断,拥有的大多只是那些看似无误的标准。即使是关于春去秋来这类显在的自然观,如果不是有经久的文明作支撑,很难会发自内心的体悟更莫奢望“春秋”于自我的意涵。
在我看来,今天的许多问题源于感受力的迷失。就是日常购物、就医、旅游此类基本内容,我们宁可相信推荐也不相信眼前的真实;还有许多的精神困扰则源于思想能力的匮乏,且不论文化困扰,就是好与不好这些个事关切身的判断,我们也宁可放弃冒险而选择将就并作毫无觉察状。
我们如此在意画画时的思想清扫,基于我和我这一代人。我是在一种一元化社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和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大部分都认为个人必须服从集体,个人的恩怨情仇永远只能是渺小甚至不可确信。因此,我和我这一代人曾经几乎完全无视自己的生命体征和这个生命的真实意义。“改革开放”使我们得以见识完全陌生的异类和异类文化。在比较中逐渐恢复了作为独立的不可替代的人的思考热情和探究兴趣,在实践的困扰里逐渐通过对自己的实验产生确认和肯定的愿望。生命的意义并不取决于它的长短,而在于它在这个容身之所里是如何以个体生命的方式作用于社会和推动生命意义的彰显,且无论其渺小、边缘还是其他。
我的绘画,如果要说有什么“个人特色”,恐怕就是“反反复复”的清空与填满和“没玩没了”的否定与确定。所谓“反反复复”,是因为“个人主场”彰显与否是我绘画的索求。我并不是那种顷刻间就能理出头绪来的人。确切地说,这个过程我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涂抹所考虑最多的是“开始”的主题能否在混沌中显现,如果不能,再漂亮的形态会被再次覆盖直至被搁置数年后再被涂抹。我有不少作品都是在参展发表后又被我重新画过。因此,我画画时的状态,可以用“不择手段”以蔽之。
问:你在你的绘画中主要想表达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它具有可替代性吗?
答:在我绘画中,主要还是想去面对“个人真实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时间佐证”这些个主题。
我之所以如此着重它,除了我前面提到过我和我这一代人特殊的沉浮经验外,如果不是自90年代初海外游学长达六年的生活经验,我恐怕会自觉不自觉地安于被塑造被规定的命运,我的艺术恐怕也会不自觉地成为没有头脑也没有生命意义的空洞物。
我选择涂抹,更选择了一种放空式的涂抹,原因在我已成型。我很难不会用所谓扎实的造型基础和唯美的趣味来做绘画。尽管此前我曾多次因为拥有所谓正宗的学院派功夫,拿过全国性美展金奖、银奖之类的荣誉,也因此步步为营地跻身于体制内的画家行列,一直困扰在我心头的却是:那些所谓成功并非源自我内心对自我的肯定,我不过是件被命题出技术的工具。
我选择绘画作为接近内心的方式,动机肯定是源于天性。人之初,外部的经验据史证是说不明道不白的。涂抹是人性战胜恐惧和无知的天性,是唯一可以释然内心困惑的方法。选择涂抹性绘画是基于“被教育和被塑造的成功”的让我意识到不识来时路的悲哀。记得20年前我巴黎画廊的老板曾不无错愕地告诫我别选择涂抹绘画,我也因此在欧洲付出长达近两年无人问津作品的艰难。但坚持下来的最直接切实的快感使我欲罢不能。我在涂抹中看到了自己的可能,看到了重建自我真实的曙光。体会到了不靠画册、不参考别人风格样式来画“自己”的快乐,体验到了如此“自己”这个个人化的涂抹会充盈生命滋润感官,它成了我个人不可替代性的存在方式。
问:你的绘画是否充分表达了你的观念?你认为那些方面有待改进或有空间?
答:绘画能否充分传达作者的想法乃至观念,好像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我选择了绘画作为我个人经验的主要表现载体,原因在它的确使我能够心无旁骛地倾泻自己书写自己表达自己。故此,某种意义上,它就是我的全部。
我觉得画画者先要有想表达的欲求,进而有心去弄清这类欲求的起因,找出起因的图像文化脉络,以自己的生命经验来过滤和重构相关元素。如此画画,就可能规避掉所谓具象抽象表现写实这些定式陋习的干扰。当然,如此而为并不是单纯为了创新而求变,也不是唯形式出新而乱劈柴。思想的自由源自个体生命经验的丰满,只有丰满经验中的个体思想才会产生有益于社会发展的力量。简单的观念呈现是不足以撼动社会的惯性思维和习俗的。如果这样的认识可以称之为我画画的“观念”,要改进之处是作品如何与社会进程的良知相关?这个“良知”是社会整体开始关注和重视个体生命,理解和接纳异类思想和不同文化理念的并存价值。社会的丰满是以人的丰满为前提的。尊重和爱护原创思想成果和它在社会进程中与大众文化形成的合力,是我的理想。
问:你和绘画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你为什么用绘画来创作?你有可能放弃绘画吗?为什么?
答:今天的“绘画”概念已不同于过去的绘画概念。它既不是架上艺术的别名也不是平面艺术所能涵盖。原因在,我们经验已知与未知世界的观看方式和视点角度变了。我们习惯于过去那种由心相而外形于象(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观念,正遭诸如互联网和电子虚拟现实(亦即二手现实)的“媒介化的文化”挑战,这种虚拟造像的文化现实正构造着我们日常生活经验和意识形态,塑造了我们关于自己和他者的社会观念,并且在不断地利用高新技术,诉求于市场化原则和普遍的非个人化的受众关系,形成了今天的新文化格局。
因此,在我看来,今天绘画的现实困境就不是老生常谈的技术技巧性问题,也不再是绘画的过往准则因循与否的讨论,而是绘画者于个人意义和发现与确证,是个体事关生命真实以悖论“二手现实”的方式发问的绘画艺术。
在我看来,“涂抹”是人类的天性,是解惑避难的纾解手段,它是与生俱来的基因。绘画成为“涂抹”后的完善方式,虽然已阶段性地解决了人类感知世界的精神寄托,但它的局限性正如所生成的标准一样,在视觉已聚焦为一种意义生成与竞争的社会现实问题和精神指向方面显现出力不从心的困境。“困境”不是指画得像不像,真不真等诸如此类的形而下问题,而是,当我们日常所见所感知的内容并不意味着我们必然知道是什么,我们多见已不再可信,我们该相信什么之时,“绘画”的美与真假标准即使已产生了许多不同的阅读方式和手段,它仍然没有彰显出这个时代特有的视觉经验,更无力提升处于机械复制时代的相关的视觉识别力。
“涂抹”的意义被重新发现和确认,不仅因为中外先民几乎无一例外地不拘形式不择手段地在空间(岩壁、洞窟、房屋)和时间(延续与覆盖)上有着重大的历史性启发,还因为“涂抹”性绘画正是面对科学技术时代的“媒介化文化”的表征方法。
如果“绘画”一如3D电影技术发展的前景一样,因为视觉的“时间序列”的假设与追问成为现实,它所产生出的“流动影像”,电影的空间存在将彻底改变平面影像的生存方式,这样的革命性启发已然展现在我们面前。新绘画的出现,并不是平面艺术的形态,新绘画也将因为“涂抹”而释放出它在互动空间里特有的魅力。
基于以上认识,新绘画必然现场观念和手段上的突破而进入自由。在新的社会现实问题和高新技术条件这样的平台上,新绘画无疑能释放艺术家自由的创造性热情,并因此具有宽阔的发展空间。如果真如此,为什么还要放弃绘画呢?
问:绘画在你艺术创作中占什么样的比重?有什么样的关系?
答:应该说,绘画在我的艺术方式中占据了大部分的比重。我很难细分出它究竟占了比重的多少?原因在我的绘画已事实上因为主题需要而可以空间也可以平面。因此,关键还在内容决定它呈现的形式。
我认为,一个人的艺术应如同这个人的复杂性一样,它可以有一种主要的面貌来示人,但并不因为这类定型就只有一种可靠的方式感悟和想象这个现实。这一点与以往的生活习惯和经验不一样处在:先前由于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只能靠人力自助体验,人们看不到视野之外的景致也体验不到坐地日行八千里的便利。如今时空观和距离感已由于技术革新而成倍数地方便起来,值得一提的是,这种“方便”其实已深刻地改变了经验现实的方式方法。“绘画”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已然扩散开去了。当然不是说绘画已不再是绘画,而是绘画与创作两厢密不可分是二者间更紧密关系的混成,艺术与绘画的界限不再那么容易识别。
问:你认为未来的绘画会怎样发展?你理想中的中国新绘画会是什么?
答:我所理解的“中国新绘画”,首先不应该是被新伺弄出来来的风格性、技术性样式。它要有问题意识,应能彰显我们的理想,激活文化的想象力和创新激情,有着力提升人自主性和原创力的要求。在当前充满诱惑的权力资本化和市场化环境里,既能与其此保持距离又能够持守文化理念和艺术理念。简言之:它首先是个性化的。中国正经历文化观念和行为方式转型的混乱与阵痛,此时的中国新绘画无疑应敏锐地关切当下问题的视觉文化根源,触及自身文化理想与现实间的矛盾和困扰,应大胆地避开已有和正行之有效的格式,须大胆开拓绘画新的空间形态和表现张力,在具体的问题中展开自己的涂抹和表达。
未来的中国新绘画,它恐怕不再会使用一种单一的评判标准,会与地缘地域性文化密切相关,会更尊重文化的原创性发现,会对艺术家有更具体的人文期待。因此,艺术家个人的自我完善和讲真话说人话的深度与力度关系将需深究功课。只有个体的完整和透彻才会生成不可替代的原创力。就我个人而言,我以为在中国历史和文化传统的相关文化理念中建立立足点是当下任务。从人类的涂抹天性中和当下科学技术创造力和新界面里建构绘画的可能性,是我着手在做的事。
为艺术总是与时代问题相关的精神产物。新绘画不可能被预测,也不会消亡,正如绘画是人类的天性,即使科学技术发展到了外太空,天性不会泯灭,绘画就会延展。
问:你如何看待中国的传统绘画?你的绘画和传统有什么联系?为什么?
答:“中国新绘画”,笼统而言,那是一个宝藏。
当我们经历了现代化、文化虚无主义、后现代的扁平化等细想阶段,我觉得在否定之否定后的认识,恐怕就既不会随便肯定也不会轻易抛弃历史包袱。原因在,文化的历史是可以多种角度和应用多种解析方法加以认识和批判的东西。它可能与此时被废黜而在彼时被褒奖,更可能在他者眼中视为垃圾而在你的视野里成为金矿。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禅宗美学深不可测,是为当下拨散迷雾的解药。传统绘画里的南北宗论,更加深了地缘文化的理解力和判断力,大写意的意笔草草和狂草之风上接魏晋下续华夏之鼎力之源,是为我所痴迷的地方。
我的绘画与上述浅陋认知密切相关。
因为,我觉得解衣磅礴是为艺术之起码,是为人性之必然。我们被接受成了不知幸福与快乐的走卒,在只剩下钱的今天,皈依此等气魄的艺术气象乃人生之幸。
问:你的绘画在美术史上下文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你觉得哪一点你有所收获或有所突破?还需要在那些方面进一步实践和探索?
答:我不确切“美术史”的上下文研究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在我看来,中国的历史似乎总被正史与野史的纠结笼罩。著史者如司马迁则寥若晨星。正、野之分亦即朝野之分,骨子里仍是封建的、一元结构者们大行其道。客观公正的著史只存在于理想的文字建构里,成果难现身于现实。
当下中国正值转型期,倘若有史,也没有一家之言可一言以蔽之中国现实。归宗立派之说不可轻信,开山拓土之举也因距离太近而难成定性。故此,我只能说我的绘画兴许沾了点魏晋遗韵和元明破国文人士大夫的骚情。
因此,要说上下文关系,我的绘画恐怕师承的是表现性的“大写意”美学倾向。只是,我更喜欢在创作中融入禅宗意涵、且好显魏晋的冷僻风格,崇尚元明士大夫的情怀。凡此种种,缘因过往深陷世俗功名泥藻,举凡此例,无非是在告诫自己要作断然的舍弃方能有真我的体验。当然,要紧的不是我个人的主张于他人有什么意义,而是,我这一代人中终有人在尝试以涂抹的方式坚持独立意志并与过程的利诱保持距离。
我的实践如果会有什么收获或突破,恐怕就是能够倾听内心的呼唤,不再跟风随势。我以为今天选择“舍弃”的开悟作为创作的原则,其实有许多不易迈过去坎坷。我需进一步实践和探索的仍然是观念和行为的标准重建问题。具体地说,就是在繁复中出简,在刚性中示弱,在喧闹里求生存。我相信意义会在反反复复的涂抹中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