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导读:

   李德哲李人毅刘永贵黄维耿安顺李志向何家英刘文选王超王乘曾迎春杨之光林之源关山月

人民美术网 > 趣闻 > (图)潘玉良:一枝荷莲递与她

(图)潘玉良:一枝荷莲递与她

2012-07-26 13:55 文章来源:《顶层》杂志  作者:rd,  分享到微信
扫描二维码转发分享

《母爱》纸上彩墨80×107cm1958年

《母爱》纸上彩墨80×107cm1958年

如果要用黑白灰三色来形容人在世间的命运,丈量不幸与幸运之间的距离,我想大多数的人,都是站在中间的灰色地带里,不是特别地幸运,也不会特别地不幸。

一个人来到世间,没有显赫的家世,但遮风挡雨的父母一般是有的。得不到饱读诗书的机会,但初级的识字也还是可以完成的。长不出倾城倾国的美貌,但健康的身体与不至过于丑陋的容貌,总还不算是人生太大的奢望。

而在精神上,穿越人生的沟沟坎坎,淋点小雨,受点风寒,大约也都是该经历的一些波折与障碍。一个从头至尾走得和顺的贵气之人,总是少而又少的,且人生于世不经历一点挫伤,有些醒悟与真理也无法得到。

但每次,当我将眼光放到民国女画家潘玉良的身上时,为她天生来的命运,眼前总是一阵一阵地发黑。

通晓艺术史的人都知道,中国的民国时期,出国接受美术高等教育的画家本来不多,女画家尤其罕见。算来算去,这些女画家在人数上并没有超过二十人,杰出者,似乎只有我们熟知或不那么熟知的“民国六大新女性画家”──潘玉良、方君璧、关紫兰、蔡威廉、丘堤与孙多慈。

这六个人中,潘玉良无疑是一个异数。因其它的五位,大多是出自名门望族、富贵之家的窈窕淑女,或书香门第、一身书卷气的个性女子。唯潘玉良出生最贫寒,经历最波折屈辱,容貌又最不好看。

但时至今日,她是这些女画家里有着最大名望的一个女人。这个名望是她低到尘埃里的不幸身世与至死都跌宕的人生所导致,更因是她盖世的艺术才华越来越得到世界的公认与臣服之故。

确实,民国时期的第一代女性画家里,潘玉良(1895~1977)可说是唯一一个不需要去寻找的画家,因为写她的小说早已面世,她的艺术与身世亦早已为我们熟悉。

但人们早些年对她人生的阐述与解说,带有极大的浪漫主义的色彩,充满着一种想像中的叙事温情。早年我所知的潘玉良,虽然出生于普通人家,因双亲早逝成为孤儿,又被舅舅卖入青楼,但却是一个温婉而美丽有加的女子,聪慧好学,有甜美的歌喉。因这些讨人喜爱的异质,她才有可能被贵人从青楼里救出,并被一路扶助着走上学习艺术、最终成为一代名画家的道路。

而随着自己阅历的增加,越走近她真实的人生,越洞察人心与世事,才知道命运对潘玉良有多刻薄,黑白灰三色人间,只将她死死摁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

她的出生,实在是一百年前的中国人民中最寻常也最多见的苦难人生。她出生于江苏省的扬州,是一个靠小手工艺为生的工人家庭的女儿。这一家人本来是可以在最低限的生活水准下活下去的,然而命运如此不济,潘玉良一岁时父亲就走了,两岁时姐姐也生病离去,长到八岁,在完全还没有懂事的年龄,母亲也因操劳过度而离开人间,潘玉良就此成了孤儿一个。

 

人生的开篇,写得如此无力孤苦。

但这还不算是她跌到了人生的低谷。她还有个舅舅,母亲是把她托付给了舅舅的。可是舅舅也穷,穷人永远无法负担别人的活着,更无法顾及一个小丫头的成长与教育。既然她已彻底无依,在社会道义上,亦也并无任何他人再需作良心上的交代,待她长大把她卖掉换点大米与鸦片,似乎是唯一正确的办法,她的舅舅最后也果真这样做了。

潘玉良被卖到青楼当烧火丫头时,才是懵懂无知的十四岁。这一笔买卖,给了她一生最大的一个污点。她被人作了恶,遭了罪,却竟然没有引起人间的一点点同情与怜意,反而要拿这个恶名攻击她,要她用她的一生来偿还这个别人对她犯下的罪。

所幸世间并不全是狰狞的人性与污秽的眼睛。总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要用了正直的心与行动,将她解救出火坑。这个向她伸出人间最仁慈的手的人,就是她后来的丈夫潘赞化。

现在看来,民国时期的人的素质事实上是非常高的。潘赞化(1885—1959)是那个时候的新派人物,早年不仅于日本最负盛名的早稻田大学接受过高等教育,而且是追随孙中山搞民主革命的人,也多年出任芜湖海关监督,后来还当过中学校长,倾心于教育事业。这种既会读书、又有新派革命思想且为官为教育的人,自有高出常人的见识与仁义。

正是在他任芜湖海关监督时,他认识了十七岁的潘玉良,在玉良的恳求下为其赎了身。

这个“认识”,不是潘赞化去逛妓院遇上了潘玉良,是商会之人想借雏妓收买他,才创了他们认识的机缘。

赎身后潘赞化不知如何安置这个一字不识、无家可归的丫头,已是已婚男人的潘赞化,只得将她收来作了小太太,算是将一个最大的恩义给了玉良。

民国时期的婚姻制度还不是一夫一妻,所以潘赞化是正式与潘玉良举行了结婚仪式的,他们的证婚人,是潘赞化的莫逆之交、有绝世英才的大才子陈独秀。

可以说,潘玉良的一生,全因这个仁义的男人的救助获得了意外的重生。这样的事件放到今天,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不可能成立:一个没有家世、没有受过教育、没有社会地位、并且长得一丁点儿不漂亮的女子,怎么可能被一个留过洋、仪表堂堂的知识分子看上,并给予她做人的尊严、教他识字、让她画画?!

所以真的只能说,天命虽待玉良如此刻薄,却总还没有将她置于死地,留了一线脆弱的曙光给她。就那么瞬间即逝的一丝光亮,玉良抓住了它。

也因如此,玉良对潘赞化的感恩、仰慕与惦记持续了终生。玉良原姓张,她的“潘”姓,即是为了纪念潘赞化对自己的恩德而来。她将他视为最亲的人,也把自己当成他最亲的人。

潘赞化救出玉良来,不是要以救世主自居,不是要奴役她轻看她。这个男人一生从来不曾伤她。他尊重玉良,醇化玉良,买了笔墨纸砚来让她识字诵书,并请了邻居洪野先生来教玉良学画。

也真是神奇,这个望上去并没有聪慧面貌、自小也没有识过几个字的平凡女子,命运一旦有了转折,天赋里的异质竟齐齐迸发出来。她学文化课笨笨的,写字也拙,可是对于形色俱备的绘画极其有感觉,用了最大的毅力与诚恳,去观察与领悟如何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瓶子、点染出一朵鲜花。她对绘画逐渐表现出来的知觉上的敏锐,令老师与潘赞化吃惊不已。

在这里,玉良在自我的凉薄命运里,提炼出了两个重要的特质。在她的天赋上,她碰到了打开它的那个开关;在她的生命性情上,她找到了自己最了不起的优点,即那如生命一样恒久的坚毅刻苦。

她的一生,就是靠这两点来成全自己的。

自此,在潘赞化的全力支持下,找对方向的玉良就一路小跑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了。之后的人生数年,她以优异成绩先后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巴黎国立美术学院、罗马国立美术学院这类国内及世界顶级的美术学院,并拿这些学院颁发的奖学金、政府美术奖金养自己的求学。毕业后的作品也曾于国际艺术展览会上获得金奖,她的人生树冠上已开始结出累累的小硕果。

照常理,一个女人不畏低微的出生锤炼出艺术上一等一的才华,在精神气度与秉赋上,当是我们珍稀的人之品种,值得我们宝贵、善待与尊重。玉良在留学近九个年头后回国,一度确实也在老师刘海粟及同学徐悲鸿执办的美院当过教授,并且出版画册,举办展览。可是,对这个当初被卖入青楼的女子,即使她学成回国人们也不原谅她。就是有人要拿她的历史来毁损她,就是有人要在她的画展上写污言侮辱她,她已高价卖掉的作品也有人拿刀去划开它。缺乏艺术眼光的人,甚至置疑她的作品是否为她亲手所画,她需要当场作画来证明自己的真本事。

人性的卑污,在如何对待玉良这个不幸的女人身上,是凸显到极致的。

学校这个大家庭对她龃龉相恶,她在小家也呆不下去。潘赞化仍然像从前一样爱她惜她,但恰好是这个情感,令潘赞化的原配睚眦必报,这样玉良的生活就水深火热了。对他人再无恶意,又有一身的才华,也换不回一个平静的生活,1937年,42岁的玉良再次返身去法国,此次一去40年,直至82岁终老,她再没回过中国。

 

人们现在提到玉良喜欢用“传奇”二字来形容她。但在我看来,世间哪里有传奇,只有那个饱看了人性恶的孤独之人,在历尽艰难与挣扎之后,懂了“艺术是最高的境界和唯一的出路,只有艺术肯定人、祝福人”(刘小枫)的道理,只将艺术拿来当成精神食粮,好支撑自己活下去。

玉良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国家再返法国后,便将余下的生命全投入在绘画上了。因为她不入法国籍──过去的人总认为入外籍等同于不爱国,也不与画廊签约出售自己的作品──过去的人也认为金钱会玷污艺术的纯洁性,她的生活一直在清苦里徘徊,靠零星卖点小画与朋友的接济过活,住得简陋,吃得简单,穿得随便。可在任何现况下,玉良最多的钱都是拿来买画布与颜料。为了省一省开支,她尽量买最便宜的颜料与画布,画画的时候也尽量画得薄一些。就是这样先天不足的条件,我们今天能拥有的她的作品,竟达四千多件。而她后半生在法国与他国所获得的各项艺术殊荣,包括法国国家金质奖章、法国“自由艺术协会国际沙龙”银质奖、法国文化教育一级勋章、比利时金质奖章……等等奖励是多么沉甸甸。在民国与新中国时期,能得世界这么多殊荣的中国艺术家,大约就只有潘玉良一个人了。

她有多么非凡的艺术才能与坚韧的意志力啊,她祖国的人用猥言与攻击将她远远赶走,想灭了她,她在异国他乡却赢得这么多人的赞赏与敬重,我们是该为自己的阴暗羞愧,还是该服气西方人的高贵与包容度?

玉良晚年生活中的另一个重要的男人,在此我们一定要郑重写到他,纯朴的王守义。王守义(1898-1981)是早年去法国勤工俭学的中国人之一,吃了苦中苦,在巴黎开得有一家中餐厅。这是一个自认文化水平不够,却立誓要将所挣钱财拿来资助到法国留学的中国学子的高尚之人。玉良是再次返回巴黎时认识他的,随后的几十年直至辞世,玉良无论是在生活还是在绘画上,净得这个男人的温情相待与鼎力相助。我们今天最终能见到玉良那几千件心血之作,就是王守义妥善保管并与中国方面接洽,出重资运回国内的。玉良的艺术,其实是这个男人用沉默的付出与牺牲而换来。

玉良深懂这个恩义的不易,她曾为王守义做过一尊雕塑。这尊雕塑,玉良至死都放于自己的睡房里。

玉良在心中、在情感上,是始终守着国内的潘赞化的。可此生无论如何思念,她再未有机会与之相聚,也因此再没有与他人结婚。晚年生活得王守义的照顾,虽然从爱情的角度她没有认可这个男人,但也将他放于心里最有分量的那个位置。

他与她,他与她,这两个男人前后恩泽着玉良、扶助着玉良,给予了她世间最厚重的恩德与情义。黑暗的人生,竟也闪耀过这金子般的光么?

要赏读玉良的作品,最好是在无人打扰的夜晚久久凝目端视。她的画,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美或是端庄。要将美的欣赏变成思考,才能读懂她笔下每一根线条的玄机,领略她与生俱来的野性、热烈和豪迈。

她是从人世的黑暗底层挣扎出来的一个新女性,这个漫长的蜕变过程,她一直在对人、女人、女人的身体作着好奇的审望。每一次观望“她我”或“自我”,她都留下一幅画作,真实记录下她最本能的思考。

她的作品里,女人体最多,自画像也多。这一方面是缘于她受西洋绘画的直接影响,可以坦然画出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难以直视的裸体;另一方面,她更强大的一种本能,是她发自内心地认为肉身隐喻着太多的神秘,她既有那样高超的绘画技巧,当穷尽这神秘,去画出生命的神奇之处。

所以看玉良笔下的女人,往往看得魂飞魄散,热血沸腾。她自己长得不美,她笔下的女子也几乎不能用惯常的审美方式去观望,但她们都处在一种蓬勃的生命状态里,体态如地母一样的健壮,水墨勾出的女人有那样精湛铿锵的线条,油彩涂抹的女人有那样熨贴得当的色块与体量。仅仅从绘画的角度,这些线条与色块所呈现的技巧都高超而俊逸,有一种巨大的激情蕴含在里头,好像她把自己活泼泼、热烈烈的生命,一点一滴地匀到画中一样。她的女人是灼眼的,引出人心中最压抑着的那个自我,要与她一起烘烘地燃烧。

她不是在画画,她是在画中去穷尽自己的生命。

但她同时也极富于温情。她长了男人一样的豪爽性格,也没有机会做成母亲,那看不见的女性的柔情,全表达在她友爱的线条中。

她水墨画里的女人体大多是中国女子,有漆黑的齐刘海或卷发髻,低目顺眉,脸含春风与笑意,常常伴以中国式的小碎花布作装饰。这些带着浓烈中国意味的符号,是玉良对家乡心之切切的怀想,也是她对小时给自己做碎花新衣的母亲的怀想。

 

她的自画像却不曾有一幅露出过笑容,从来没有。也许她也深知她的出生引不出人多少的善意,自己的容貌似乎也冒犯了这个世界,不值得人们提起她、说到她,所以她画出的,全是自己的隐忍与宽宥。

她的眼神里,全是对这个世界的慈悲啊。

是的,如果说年轻时的玉良还努力着把自己画得美一点,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个问题也逐渐不再困扰她,她在后期的自画像中已直面了真实的自己,甚至夸张地画出了那种丑与衰老。她的一种自我成长是在自画像中去完成的,在对世界长久的慈悲之后,她画出了对自己的慈悲。

这种慈悲心在她画花卉时是同等的。漂亮、鲜艳艳的花卉她画,快凋谢或已萎谢的花儿她也画,是玉良心里要它们平等,是她放下自我的另一种最直接的表达。

这样的渐悟,这样的诚实,这非凡的勇气,不过是在告诉我们她已没有什么东西可怕了。她是一个如此了不起的女性,值得我们用洞察与超越的眼光、以及最慈悲的心肠去回敬她。

但她也并不全是沉于这种与自我的凝重对视中。她的生命里是出现过许多可珍视的好东西的,所以她有理由爽朗大笑几声,或字正腔圆地高唱一曲,如她在现实生活里所做的那样。

我觉得她最醉人的一组作品当属她的艳舞图系列了。裸体的女人一套上中国的对襟绣花小袄,挽了发髻,执了花扇与小手帕跳起舞,人间气色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一片欢声笑语:她在中国的年轻岁月全回来了!

她的扇舞、艳声与枣袖舞系列作品,有油画也有中国水墨,这是她在中国的青春的记忆,是她过往生活中所见所得的人性的美好。这些画的笔触都极拙,信手涂抹,随意勾勒,拙得好像忘了自己会画,一个个的小女子被描得憨态可掬,仿若是出自民间艺人的手艺,可全都那么活脱脱地奔放着,姿意地洒脱着,有着那么纯正的民间艺术的味道,是她艺术语言上一种返璞归真的探索,也是她一颗想念故土的火辣辣的心。

看到这样的作品,我总想这是一个才华多么出色的艺术家,又是一个品性多么纯良的女子。她一生仅仅因为出生就要承受这么大的伤害,并因伤害终生不能回国,却又在这么黑暗的人生里,竟还能拿出如此光辉美丽的才华贡献于世,她该得多么大的敬重,又该让多少人羞愧。

真希望她能原谅我们的无知,我们人性的恶,我们始终耿耿于怀的对她身世的有色眼光。

而她确实是早已原谅了的。

首页上一页1下一页尾页
免责声明:人民美术网(www.peopleart.tv)除非特别注明,本站所转载的内容来源于互联网、微信公众号等公开渠道,不代表本站观点。转载的所有稿件的版权归原作者或机构所有,如事关不当,请联系删除。


人民收藏

鉴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