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克拉格近影
说起当代雕塑,如果在英国需要选出一位代表,那么63岁的托尼·克拉格无疑是首选。1949年出生于英国利物浦的他,曾于1988年获得英国最重要的艺术家大奖——特纳奖(TurnerPrize),并于当年代表英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被誉为继亨利·摩尔之后最著名的英国雕塑家,也是英国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
挤拉、扭转、延展、凹陷,是托尼·克拉格雕塑作品最直接的视觉感受。在材料运用上的巧夺天工是贯穿托尼整个艺术生涯的最为显著的特点。托尼将混合了神经学、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等各个领域元素的灵感构思,赋予在城市垃圾、废弃的塑料、人工合成材料、青铜等各种材料上,几十年来,他确立了自己在当代艺坛的地位,也成就了一件件惊世之作。
如今,托尼来到了中国,“托尼·克拉格:雕塑与绘画展”登陆上海证大喜玛拉雅美术馆。
9月7日,托尼·克拉格亲临上海为自己在上海的首个个展揭幕。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质地柔软的黑外套,无框眼镜的后面目光柔和,苏格兰国立现代美术馆首席策展人艾略特在开幕式上介绍着托尼所获得过的荣誉,坐在一旁正在被谈及的本人却几乎没有表情变化,发言时也不过是从容的寥寥数语,不过面容平静的托尼偶尔也会冒出一两个冷笑话——这位英国当代艺术界的领军人物委实没有“艺术家”应有的狂放不羁,倒像是大学里的一名普通教授。事实上,托尼的确一直担任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院长。儒雅的学者气质和艺术家内敛的张扬在托尼身上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和谐。
本次展览的作品全部由托尼·克拉格亲自挑选,包括其过去15年的主要作品共计177件/组,其中包括大约50件/组雕塑作品,和超过100件纸本作品。展览分为《早期形式》和《理性事物》两个系列。根据展览的脉络,观众可以清晰地了解托尼·克拉格的艺术进程,进而也折射了英国80年代至今仍充满活力的不断演变的当代雕塑历程。
五花八门的另类材料
一位艺术家,竟然标榜自己是个“物质主义者”?对此,托尼笑着解释说,他这个“物质主义者”并不意味着追求物质生活,而是指对于创作材料非常执著。在这一层面上,也可以解释为托尼是一个‘唯材料主义者”。
出生于一个电气工程师家庭的托尼·克拉格,17岁时就成了一名天然橡胶实验室助手,在原子和亚原子等的科学世界里,他对于各种材料逐渐形成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并开始渐渐运用到创作雕塑中去。
《马铃薯脑袋》是托尼21岁时创作的作品,原本并不在此次展出的作品之列,但却因能够体现托尼最早期的艺术想法,弥足珍贵。多年来,托尼一直以为这件摄影作品已经丢失,但在来中国巡展之前,却意外地在工作室里找到了这份“失而复得”的青春回忆,于是欣然将其加入展览。
一个马铃薯,被加上了塑料的五官和一顶帽子,摆出20种不同的造型,最后定格在照片上。这张《马铃薯脑袋》深受70年代美国最流行的波普艺术的影响。波普艺术反映了战后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力求表现自我,追求标新立异的心理。作品中,不难看出托尼对波普艺术大师安迪·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系列的模仿。值得一提的是,《马铃薯脑袋》开启了托尼用塑料作为材料进行艺术创作的第一步。
当时在欧洲艺术界盛行源于意大利的贫穷艺术,即运用很普通的或是废弃的材料来进行艺术创作。托尼在《马铃薯脑袋》中塑料的眼、耳、口、鼻的小小尝试,后来发展为他的一系列的塑料作品。托尼用被冲上河岸的各种颜色的废弃塑料,在墙上和地板上把它们做成作品。但他并没有湮没于一大批投身贫穷艺术的人之中,而是开辟出了独树一帜的“克拉格风格”,和他的成长环境和对于材料和雕塑形态的执着密切相关。
托尼的早期作品主要以回收废弃物为原料,这次的展品中就有他在80年代创作的《大教堂》和《绝对的杂食者》。《大教堂》在1988年为不到40岁的托尼带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奖项之一:特纳奖。几个色泽艳丽的圆锥体,堆砌成类似于教堂的造型。《大教堂》最出彩之处在于每个零件之间不用任何黏合剂,纯粹靠重力的作用让作品成型。通过细致严谨的摞叠,托尼将层层叠叠的物质材料摞成各种堆积抽象的造型,使作品静中带动,而没有了一般建筑物的黏滞僵硬之感。走近后观者又可以发现这些抽象又唯美的雕塑作品是由城市垃圾、废弃的塑料、金属、玻璃等构成的。克拉格使得原本沉闷的材料被创造出了全新的形态,这是天才的想象力加上对有机和无机之间融会贯通的艺术理解方能达到的高度。
除了用金属、合成材料、木材、玻璃,废弃瓶子等各种现有的材料来表现艺术作品之外,托尼对于颜料的选择也到了一种近乎苛求的地步。此次展览最大的展品之一《赤纬》材质是青铜,但表面却是鲜亮的黄色。据托尼的经纪人马莉安所说,托尼在德国居住的时候,和当地的一些颜料厂和研制中心合作,绞尽脑汁进行了旷日持久的实验,最终研制出了一种可以覆盖在青铜上永不掉色的颜料。亮丽的糖果黄往往让人联想到儿童,天真无邪而又易受伤害,但看似脆弱的表面下,这件作品的内在则是坚硬的青铜,这种反差又蕴含着托尼对于表面和内在的两面性的深思。
《早期形式》系列中,托尼有一件雕塑作品叫作《绝对的杂食者》,这也是托尼自身的写照。“在雕塑领域,我自己就是一个杂食者。”托尼认为,这不单单说的是他对于材料的杂食,更在于他对于神经学、生物学、病理学、心理学等学科元素在雕塑领域的兼容并包,改变了人们对物体的固有认知。“不光是塑料废品,甚至人体内的DNA都可以做成雕塑。”托尼如是说。对材料独到精辟的眼光,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托尼会当凌绝顶的艺术成就。2011年1月,托尼成为首位在卢浮宫举办个展的在世艺术家。
会呼吸的雕塑
托尼擅长通过对一些细节部分的小小改动而起到对整件雕塑画龙点睛的作用。生命的力量不断在物体间流转,这些材料各异、形态抽象的雕塑在托尼的手中有了呼吸和灵魂。托尼所有雕塑作品几乎都是抽象风格的,但托尼这个“物质主义者”却将雕塑不为人知的生命之感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理性事物》系列中的《分泌物》安放在一间并不大的展厅中间,却有最多的参观者驻足围观。这件表面完全用骰子粘成的作品据说用去了近19万枚骰子,令人叹为观止。经纪人马莉安介绍说:“骰子首先和运气有关,因而暗合了事物偶然性的本质。作品表面的骰子就像人体的毛细孔,通过骰子,人体的皮肤就能呼吸顺畅;出汗的时候,汗会通过毛细孔一点点往外蒸出来,而作品整体向上的形态也和水蒸气上升的情状非常相似。”
雕塑的“生命感”不仅体现在营造出和人体皮肤表面类似的组织结构上,托尼还注重表现更为复杂的人的身体内部运作。玻璃纤维作品《伙伴》在此次展出中占据了中心地位,代表了他雕塑作品相对新近的发展。这件球茎状作品的各个部分都向周遭空间中膨胀出去,作品中相互捆绑、难解难分的细节充分呈现。实际上,那些伸出的部位的灵感来源却是人类肠胃蠕动。消化食物过程中,肠胃在酶的作用下,就会伸展出那种形态。这些消化酶不正像是伙伴之间的友情吗?
这种和肠胃消化有关的奇思妙想其实和托尼的自身经历有关。多年前,托尼就被诊断出患有一种糖尿病,不能够食用吸收叶脉植物。于是托尼开始对这一系列的医学题材涉猎,逐渐感兴趣并触类旁通到雕塑中,发现如果人体内缺乏酶,就不能很好地兼容叶脉,不利于消化。这也是促使他执著于将人体内部的探索运用到创作中去的原因之一。
在另一件木制作品《手肘》中,托尼将人体的重构延伸和夸张到了戏剧性的程度,作品以一系列有力的延展动作曲折向上,像手肘的大力动作般;用木材层层堆叠起来,就像大地的土壤一样,却又被切割、削去,就好似被自然的力量所侵蚀所致。人在进化中和自然的不断融合和一次次冲突的辩证关系无需只字片语,就已经被这件作品说尽了。
托尼是在用物质表达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共通之处,他在展览的开幕式中说道:“所有事物都像人一样,有表面和内在两面,表面无法完整表达内在世界的变化,我们不能忽视对内在和内心世界的审视。”这是托尼对自己的所有作品中始终秉持的创作想法。
看得见的思想
近几年来,托尼推出了他自己迄今为止最为得意的作品系列——“陷入沉思”系列。将信息社会中现代人各种纷繁复杂的情感和思绪用具体的雕塑形态来表达。这些或纠结的思想,或彷徨无措的情绪,或摇摆不定的想法,通过雕塑的具象化,更好地让人们认识自我,了解思想背后的社会心理现状。
《弯曲的思想》被刊登在此次展出的宣传海报上,是“陷入沉思”系列的代表作。在底座的创作时,托尼事先画了一个人面的轮廓,然后再进行各种位置的变化,组合成了现在的造型。在喜玛拉雅美术馆展出的是该作品的小版本,另有一个放大版,约3米高,重350千克。据见过大型版《弯曲的思想》的马莉安介绍,虽然是如此庞大的作品,但仍是有“像烟雾一样婉转上升的飘逸和灵动感”,就像人的思想一样,虽然容量非常大,但丝毫不影响它的灵活度。
除了之前多件作品中想要表现的表面和内在的关系之外,“陷入沉思”系列作品更注重体现的是日常生活中人们经常不自觉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而与外物暂时隔绝的状态。当记者问及沉思系列中一件名为《哈姆雷特》的作品和莎士比亚的名作有何关系时,“冷笑话大王”托尼说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它的顶部形状像一顶王冠”。
“陷入沉思”系列的很多新作品都集中表现脑子里各种想法杂乱无章,无法理清思路。以椭圆为基本结构,一个个椭圆往上叠加,对应复杂难明的感情,一方面比喻现代人的光怪陆离、毫无规律的生活,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大脑运作的一种状态。其中有一件雕塑,托尼直接就以自己工作室的首席助手约翰的儿子路克的名字来命名,显出托尼童心未泯的可爱之处。
不可说的艺术
尽管很多艺术评论家对托尼·克拉格的作品进行了非常多的解读,但托尼本人却极少向别人解说自己的作品,并这样走到了中国巡展的第三站:上海。“Whatyouseeiswhatyouget”(你所看到的就是你所领悟到的),托尼用一句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样的做法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在中国与日俱增的人气。
在“雕塑发展的未来可能性——中英艺术对谈”上,托尼谈到,抛开语言学范畴的不谈,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的语言在翻译过程中被完全理解历来就有一定困难:“亚洲和非洲的艺术给西欧的艺术创作带来了丰富的可能性,但西欧的艺术作品要完全被中国人理解也同样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毫无疑问,彼此的艺术作品中所蕴含的内容都是非常丰富的。”托尼很肯定地说,艺术是无国界的,托尼希望参观者用各自的心去体验,通过他的作品去感知世界,只要认真体会,甚至可以感受到毛孔舒展的律动。参观者一定会赋予他的作品各种甚至是托尼自己也不曾发现的解读,托尼说这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当被问及,适当地解释作品是否也是艺术创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时,托尼这样回答:“我并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艺术家,我是一个雕塑家,就像一个诗人一样,他不能去解释他的诗歌,如果可以解释,他就不会写诗了。雕塑家或者艺术家在一点上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们只是通过作品来表达创造的体验和观点,”说到这里,他又用冷幽默戏嘲了一把一些所谓的“文化批评家”:“那些解释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不过的确让某些人不至于丢了饭碗。”
托尼对在场的中国艺术家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去年在中国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见证了艺术对于社会发展的作用。”虽然具体的艺术品的内涵很难用言语讲得清,但对于艺术与时俱进的理解则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以后的一代代人。中国的现代雕塑艺术或许仍处在少年时期,参加对谈的中国著名艺术家李秀琴在对谈结束后表示,希望中国的学生有更多和世界一级雕塑大师交流的机会,那样的话中国的当代艺术道路才能走得更好。
“艺术的最伟大之处在于它的无功利性”
在欧洲,很少看到像托尼·克拉克那样拥有如此高的成就和地位的艺术家去教书,但托尼却在德国的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做了30多年的院长。不仅是对艺术的传承有着一份责任,能在教学的过程中享受着艺术交流的乐趣,也是托尼对杜塞尔多夫学院情有独钟的原因。
一提起杜塞尔多夫学院,托尼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话也多了起来:“艺术学院给学生非常大的自由度,学生用自己的方式来创作,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老师来合作。教师同样自由,没有人指定教师在什么时候教什么和怎么教,为年轻的艺术家和年长的艺术家提供了一个互相合作和体验艺术和灵感碰撞的平台。”这种听来比亚里士多德的学园还要自由的教学让台下坐着的一些视觉艺术系的学生心向往之。
刚到杜塞尔多夫的时候,才20多岁的托尼一人漂泊异国,和年龄相仿的学生们交流艺术心得、一起讨论就是他最基本的社交活动。那个时候交的朋友托尼直到现在也没有断过联系,尽管彼此都不再年轻。“现在我也很高兴去了解年轻艺术家所关心的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和他们讨论艺术能做什么。”
托尼表示,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像如今这样的艺术对话几乎没有,策展人很少,艺术展或是雕塑展更少,电视上也几乎没有相关的报道,总的来说那时的艺术世界很小。但现在的情况又似乎变得有些太快了。美术馆和策展人的数量大大超过了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加上媒体不遗余力的宣传,使得艺术非常受人欢迎。“总体上当然有好处,这些现象为艺术带来了很多的可能性。但也有不少的劣势:很多人对艺术品感兴趣,但他们并不是对艺术,他们利用艺术来达到自己并不是为了艺术的目的。”托尼指出了当代阻碍艺术发展最大的症结所在:“大众受到媒体和策展人的选择的影响,我们当年的艺术自由度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早已经被剥夺了。”
两天内,托尼数次被记者问及自己对于艺术的看法,他每次都这样回答:“艺术的最伟大之处就在于它是无功利的。不会给我们提供任何的实用价值。如果艺术有实用价值,它就不是艺术了。”托尼将艺术归入康德的美学范畴,给利益至上的当代社会敲了一记警钟;“艺术蕴含在我们每一天每一刻的生活中,它不会产生价值,但没有艺术,人类本身就不会有任何价值,它是一切。”
托尼作品
托尼作品
托尼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