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九八一年四月的春风,是乏力的。除了偶尔瞥见几树杨柳,悄悄地抽出鹅黄的芯芽,便是一式残冬的景象,灰楞楞的枝桠,古老四合院灰褐斑斑的檐墙,行人灰蓝的冬衣……这一切都覆罩在冷冷色调之中。风吹来,也是料峭瑟瑟,仿佛在悲咽……
当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朱中英女士的引导之下,步入北京交道口南三条胡同时,周围的一切是冷寂的,这使到我们的步履也迟滞起来。这一天,是四月三日,离中国新文学运动开拓者之一———茅盾先生的逝世,已一个多星期。我们叩着厚重的木门,开门的是长期来为茅盾搜罗材料、整理笔记,也是儿媳也是秘书的陈小曼女士,她默默地把我们迎进院子左边一间雅洁的客厅。
招呼我们的,还有陈小曼的夫婿、茅盾的儿子沈霜(韦韬)先生。
沈霜沉痛地向我们绍介茅盾先生晚年的情况,特别是从1980年到逝世前的生活和创作活动———茅盾从1980年入冬以后,就开始气喘,身体很羸弱,人也日渐消瘦,体重只剩九十斤。逝世前后一段日子,哮喘病很严重,但他一直没有辍笔,仍然继续写回忆录———《我所走过的道路》。最初他还能颤巍巍地走到与睡房相通的书房创作,后来走不动了,便走到卧床侧的小书桌去写,而每次只能坐十来分钟至半小时。
起初不想当文化部长
提起茅盾,我一直感到惋惜和不安。
我做现代中国作家研究,与内地作家直接对话始于一九七八年内地的开放期。在与我交往的新文学作家之中,茅盾的身体状态是较不好的一位。已逾耄耋之年的茅盾,埋首写他的回忆录———《我所走过的道路》。直到1981年逝世之前,他只写了此书的上卷、中卷,把未竟的下卷也一起带走。
相信,于茅盾来说,这也是他毕生的遗憾。作为这部回忆录香港繁体版的编者,不免感到惋惜。
据茅盾的儿媳妇陈小曼女士私下向我透露,茅盾原不想当文化部长,他曾向周恩来提出过,说他是一个作家,不会当官,还是让他写作为好。当时周恩来曾表示同意,后来毛泽东亲自向茅盾提出,说是因为考虑到人事的安排等问题,不得不请他去当文化部长。茅盾才说,既然是整个工作需要,他只好照办。随着行政事务的羁身,例如接待外宾和许许多多的外事活动,他已没有精力继续进行写作了。
不习惯他人录音代笔
茅盾晚年,把生命余焰全扑在写作上。据陈小曼女士透露,茅盾写作都是亲力亲为的,他不习惯录音和让别人代笔。但除了行政工作外,他平常还要频繁地接待踵门求见的人群,例如题词写字,作者请求给他的作品题书名,杂志请求题刊名,全国大大小小书刊不计其数,连县级的刊物也找上来,茅盾又因盛情难却,不便拒绝。此外,求见的人还有询问三十年代文坛纷杂的人事的,请求给他们的作品提意见的……纠缠不休,穷于应付。这些事情占去茅盾很多时间,使他不能心无旁骛地专心创作。
我曾向沈霜探询,茅盾先生的两部长篇《霜叶红似二月花》和《锻炼》,都是写于较早的年代,原来打算继续写的,为什么后来却中断了?
沈霜说,《锻炼》写于1948年下半年,主要是反映抗战时期的生活,当时写了二十五章,共十多万字,从未出版过。在文革期间,因为有一个时期是“靠边站”的,沈霜夫妇曾征求茅盾的意见,是否将《锻炼》继续写下去。他当时也有构思过,并且考虑了下面应该怎么写,而且还动笔写了一些,跟着一九七五年形势有了新的变化(指“反对精神污染运动”),这桩创作计划又为其它事务所冲掉了。直到这次患病在医院,茅盾还表示:“这次病好了以后,先把回忆录完成,有精力的话,应该把《锻炼》继续写完;《霜叶红似二月花》嘛,我看就这样了吧,不想再搞了。”但过了不久,病情急转直下,他已感到自己不行了。
未完成的《锻炼》,后来由香港时代图书公司出版。
看国家开放难掩喜悦
与茅盾相识恨晚。我手头上收藏的一帧他的墨宝,写于一九八0年十月,是他逝世半年前写的。
沈霜托人捎给我并附函说,这是他父亲近期精神稍好提笔写的条幅,弥足珍贵。茅公的条幅里所写的诗,猜想写于一九七八年开放之后,诗曰:
榆林港外水连天,
队队渔船出海还;
万顷碧波齐踊跃,
东风吹遍五洲间。
(笔者注:榆林港是海南省三亚市东南部海港,港湾水深浪静,群山环抱,蔚为天然良港、国防要地。兔尾岭位于亚龙湾与大东海之间,紧邻榆林港。)
茅盾在诗句里,对开放后的中国难掩喜悦之情:眺望万顷波涛,心潮起伏,放眼东风吹遍寰宇,意兴逸飞,欣然下笔,充弥喜乐的情绪!
(彦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