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上海美专消失已达六十年之久,缺少对上海美专历史的正面宣传,于是产生种种误传与误解,包括:把上海美专说成今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前身;关于美专创办人与历任校长的混淆不清的说法;以及关于刘海粟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地位的评价和徐悲鸿与上海美专之间的渊源。
黄可
作为年事已高的土生土长的老上海人,对上海的一切,比一般人更关注。同样,作为老上海人的美术史论研究者,由于历史的情结,对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建校百年纪念活动,亦比一般人更关切。
作为中国第一所新型正规美术学府,引进西洋美术教学体系,容纳不同艺术学派的教授,推行面向生活和艺术创新,坚持办学四十年,有着丰富经验和优良传统的上海美专,却在六十年之前的1952年奉命被合并掉(与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山东大学艺术系合并为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址设于江苏无锡,后迁南京,更名为南京艺术学院),就此,上海美专这个名称和实体在中国消失。由于上海美专消失已达六十年之久,缺少对上海美专历史的正面宣传,于是产生种种误传与误解。
其一,把上海美专说成今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前身。这一说法,见不久前《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第十七期一篇题为《傅雷与张弦》的专栏文章。其实,上海美专与今天的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根本是不搭界的两码事。
今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前身,是1922年,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时共建的上海大学美术系。该校的校址设于南京西路陕西北路口的一座大型的附有花园的洋楼内,老建筑和园林早被拆除,改建为如今的“恒隆广场”商业大厦。当时的上海大学校长为国民党元老、书法家于右任,兼有国共两党党籍的邵力子任副校长,中共领导人之一邓中夏任校务长,瞿秋白任教务长并一度授课。瞿秋白后来的妻子杨之华为该校学生。著名左翼女作家丁玲、参加工农红军长征的女将张琴秋亦为该校学生。该校设有美术系、文学系、社会学系等系。美术系主任为西洋画家洪野,出任教授的有陈抱一、李超士、吴梦非等,都是对西洋美术有深度素养的饱学之士。而如今的上海大学(校址在大场镇的西北部)重建于1983年,该校美术学院则成立于1985年。所以说,原上海美专与今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在组织机构上是没有延续关系的。
其二,上海美专究竟以谁为主创办?首任校长是谁?先后有几任校长?长期误传与误解,混淆不清。
1989年,北京的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西画五十年》一书,就说“以刘海粟为主”创办上海美专。不久前,中央电视台播映以《刘海粟》为题的专题历史片,就说刘海粟十六岁当上海美专校长。言下之意是刘海粟为首任校长。近日,《东方早报》的一位记者采访刘海粟女儿刘蟾的一篇访问记(刊《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第五十三期),开头就说:“刘蟾女士是上海美专……首任校长刘海粟最小的女儿。”总之,类似上述说法长期来误传与误解。
关于上海美专的正史,应该始于1912年冬,由乌始光为主出资筹办,因为乌始光当年经商已积累有一定经济实力。参与者有刘海粟、张聿光、丁悚、汪亚尘、杨柳桥、夏健康等。为什么乌始光和刘海粟等合作创办上海美专?因为乌始光和刘海粟是周湘创办的“布景画传习所”的同学,在那里学习西洋画。而张聿光、丁悚、汪亚尘等又是他俩的朋友,彼此志趣相投,从而合伙创办上海美专(初名上海图画美术院)。1913年1月,由乌始光院长名义在《申报》登广告开始招生,3月正式上课。所以,确切说,上海美专的创办以乌始光为首,首任校长亦就是乌始光。而刘海粟,当时是出任副校长,时年十七岁,不是十六岁。乌始光于1916年辞去校长职务后,由张聿光接任第二任校长,刘海粟依然是副校长。当张聿光于1918年离任校长后,则由刘海粟接任第三任校长。此后,刘海粟在上海美专校长任上,一直至1952年上海美专被合并掉。亦就是说,刘海粟担任上海美专校长的任期最长。自然,上海美专坚持办学四十年间所取得的成绩,其中刘海粟作出了鼎力的贡献。当然,刘海粟在校长任内,曾相继赴日本、欧洲各国考察或举办画展期间,先后有多名替任校长和代理校长主持校务和教学,如徐朗西一度任校长(1928年)、刘穗九任代理校长(1928年)、王远勃任代理校长(1930年)、王济远任代理校长(1933至1935年)等,并且美专的创办人中的丁悚、汪亚尘先后出任教务长。所以说,上海美专是由多名校长和教务长共同作出贡献的。
其三,多年前,北京的《美术观察》杂志(原为《美术史论》杂志)向美术界征求意见,调查研究后,列出二十世纪中国美术界十名艺术大师排名为: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林风眠、潘天寿、李可染、张大千、傅抱石、刘海粟、董希文。这十名艺术大师虽然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贡献和影响旗鼓相当,然而都出身于旧中国,存在历史局限,不免有文人相轻门户之见的旧习。稍有美术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徐悲鸿就曾一语否定上海美专,骂刘海粟执掌的上海美专是“野鸡学校”,在他眼里,上海美专于美术史上一文不值。然而事实胜于雄辩。
上海美专创办之时,正是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王朝)刚被推翻之后的民国初期,封建主义旧观念、旧意识依然笼罩着中国。上海美专以大无畏的勇气,冲破“男女授受不亲”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观念束缚,率先同时招收男女学生同校,男女生教育并重。为全面引进和实施西洋美术教学体系,分别聘请留学法国的傅雷、李金发、李超士、庞薰琹、张弦、江小鹣、周碧初、滕白也、方干民,留学日本的关良、陈抱一、陈之佛、陈盛铎,留学英国的李毅士等担任教授,设有美学理论、艺术概论、西洋美术史、艺术思潮论、艺用解剖学、透视学、构图学、色彩学、写生素描等必修课和专业课。系科设置有西洋画系、雕塑系、中国画系,学制四年。师范院分图画音乐系、图画手工系,学制三年。另设有绘画研究所、绘画研究班等。在引进和实施欧洲美术教学方法中,又坚决摆脱学院主义的束缚,提倡旅行写生,让师生尊重自然,面向生活,师法造化,并且尊重个性,主张各种学派兼容并蓄和艺术风格的多样化,把上海美专办得生气勃勃,成绩出众。所以获得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的赞赏和信赖。1937年,由国民政府教育部拨款,委托上海美专举办各省市初级中学劳作美术教员暑期学习会,来校学习的教员遍及十四省之多。当年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先生更是赞赏和全力支持上海美专引进和实施西洋美术教学体系。蔡元培不仅出任上海美专校董会主席,更是出面邀请政要和财经巨头组成校董会(如有政府财政部长、中央银行总裁和中国银行总裁孔祥熙,交通银行董事长和金城银行董事长钱永铭,上海巨商、著名书画家王一亭,江苏省教育司司长黄火培,湖南省教育厅厅长沈恩孚,思想家梁启超,上海市市长吴铁城等数十人),并特设专职经济校董,负责募集办学基金,帮助解决了办学经费中除70%为学生所交学费外,尚有30%的经费缺额,保障了上海美专的持续稳定办学。同时,蔡元培为支持上海美专创刊中国第一份美术专业刊物《美术》杂志,特为该刊题写刊名。而且,为使上海美专实施西洋美术教学体系更加完善,设法由政府大学院拨款资助刘海粟赴欧洲考察美术教育。此外,蔡元培于1930年特地创作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的歌词:
我们感受了寒漫热三季变换的自然,
我们承继了四千年建设文化的祖先,
曾经透出了印度哲学的中边,
而今又感受了欧洲学艺的源泉。
我们要同日月常新,
我们要似海纳百川。
我们现在彻底的受了母校的陶甄,
将来要在全世界上发扬我们国光而绵绵。
啊!我爱我的中华万年!
啊!我爱我的母校万年!
从歌词中可以看出蔡元培先生发自内心赞赏上海美专的办学精神,并肯定上海美专引自欧洲的新美术教学是与发扬祖国悠久文化传统相结合并创造民族化的新美术,这种民族化的新美术,“将来要在全世界上发扬我们国光而绵绵”不断。
这首上海美专校歌,由上海美专的音乐教师宋寿昌、糜鹿萍谱曲,标明音律节奏为“快活而庄严”。当年上海美专的同学们唱着“快活而庄严”的校歌,活跃了学校快乐的气氛,鼓舞了志气,促进着学业不断进步,欢迎着一批又一批新生入校,又欢送着一批又一批毕业生走出校门,踏上社会,建设祖国,乃至走向世界。
果然,如蔡元培先生所期望的那样,上海美专培育出了大量具有“海纳百川”创新精神的新型美术人才。
据刘海粟美术馆和上海市档案馆根据上海美专档案资料编辑,由中西书局、上海书画出版社共同于2012年11月出版的,分别为《不息的变动》、《闳约深美》、《恰同学少年》三卷本“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记载,历届上海美专学生名录有五千余人,按这些名录与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活跃的有影响的人物相对照,其中许多国家栋梁型新美术人才,就是求学和出身于上海美专。例如上海博物馆馆长、美术考古文物学家沈之瑜;上海美术馆首任馆长、擅长中西绘画的陈秋草;中国美术电影(动画艺术)的主要创始人、美术电影一级导演万籁鸣;上海中国画院院长、新海派中国画杰出代表程十发;浙江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协浙江分会主席、版画家兼油画家莫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全过程,现场速写创作留世珍贵的《长征画集》,后出任新中国文化部长的黄镇;中国美协常务副主席、党组书记、美术理论家兼版画家王琦;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装饰美术家任意;还有画家兼诗人、美术史论家、电影艺术家许幸之;美术史论家兼作家滕固;油画家兼美术史论家、作家倪贻德;装帧艺术家兼作家叶灵凤;杰出的女画家潘玉良;以及新兴版画家郑野夫、刘岘、赵延年、沃渣、林长、张望、张怀江、黄笃维;著名油画家杨秋人、孟光、丘堤;著名水彩画家潘思同;著名漫画家张光宇、张谔、米谷、陶谋基,中国画大家朱屺瞻等等一长串闪光的名字,都是上海美专的学子。
如此一所正规的,办学认真的,成绩卓著的,得到国民政府赞赏和信赖的美术学府,试问:能说是“野鸡学校”吗?“野鸡学校”之说,乃是感情用事的偏见,显然有欠公允。
徐悲鸿为什么以“野鸡学校”的言词来否定上海美专?据说是因为刘海粟在公众场合宣称徐悲鸿是他的学生,使徐悲鸿非常反感,似乎有损徐的身份和地位。因为在徐悲鸿眼里,刘海粟不是科班出身,只是在周汀办的训练班性质的“布景画传习所”学过西洋画,这样的人创办的上海美专当然是“野鸡学校”。而徐悲鸿是堂堂正正留学法国,在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府——巴黎高等美术学校科班毕业,归国后又出任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兼教授、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新中国诞生后又出任国立中央美术学院[微博]院长,如此高贵身份的徐悲鸿怎么会是刘海粟办的“野鸡学校”的学生呢?把徐悲鸿说成是刘海粟的学生,岂不是有辱徐悲鸿吗?然而,我们研究美术史的人,还是要冷静地考证历史的。查阅“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第三卷《恰同学少年》附录一《毕业生名录》中,就赫然记载徐悲鸿就读上海美专西洋画选科于民国三年(1914年)7月毕业。所以说,徐悲鸿入读上海美专是铁定的事实。而徐悲鸿不承认,只能说他心里有鬼——怕有损自己身价。
二十世纪中国美术界老一辈人士都知道,徐悲鸿与刘海粟之间似乎势不两立,还有深层次的艺术思想上的分歧。徐悲鸿从美术教学到美术创作,坚持的是欧洲学院派写实主义传统精神;而刘海粟从美术教学到美术创作,崇尚的是艺术创新和兼容不同艺术流派。由此使人想起,1929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在上海举办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在展览会刊物《美展》三日刊上发生了轰动一时的徐悲鸿与徐志摩之间,就绘画的重写实与重表现、坚持传统绘画技法与崇尚现代艺术的论战,徐悲鸿就把塞尚、马提斯等新派画作品斥为“卑鄙、昏聩、黑暗、堕落”的东西,一概否定。所以,徐悲鸿与刘海粟崇尚向新派画吸收艺术养料加以艺术创新的思想格格不入。加之刘海粟宣称徐悲鸿是他学生,更加深徐悲鸿对刘海粟的逆反心理,形成根深蒂固的不尊重刘海粟的观念。作为艺术大师和美术教育家的徐悲鸿,对同样是艺术大师和美术教育家的刘海粟不予尊重,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可悲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