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曼
“不要以为你成名了,就有很多观众,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懂得你画的人,一个手都数得清楚。说是好多人都懂,那是骗人的话。”赵无极非常清楚,真正的艺术是曲高和寡的,他因此生活得清醒而孤独,也知道自己注定要被误读。从他1941年在重庆举办个人画展起,就被法国评论家贴上“从赵无极的绘画作品里可以看到东方意蕴与西方现代绘画技法”的标签并沿用至今,他的“中西融合”被当做艺术成功学榜样受到海外画家推崇,他也曾是健在画家中市场表现最好的,作品被很多大的基金公司和美术馆收藏。作为享誉国际的大师,其“抒情抽象画”也只是近年来才得到国内美术界和藏家认可,从他身上,不难看出中国美术的曲折历程,如何从当年重技术的社会现实主义向审美趣味的现代绘画艰难转型。
不中不西的画家?
上周,赵无极在瑞士逝世,享年92岁,法国、美国等主流媒体都做了大篇幅报道,回顾他为人、为画的一生,而国内知道他的人并不是很多,他与建筑家贝聿铭、音乐家周文中,并称为海外华人“艺术三宝”。他逝世当天,恰逢“中法文化之春”开幕,法国驻华大使白林女士不仅是赵无极的朋友,也是他的粉丝,她说她非常喜欢赵无极的画,赵无极代表了中法文化一种审美气质。无疑赵无极是继承了两种文化传统,并非我们所理解的“中西绘画技巧的融合”,赵无极曾在《凤凰卫视[微博]》与许戈辉的对话中开玩笑说自己的画“不中不西”,除了委婉地表达被误读的无奈,更多指自己开创了一种新的传统,超越了地区,而拥有国际性。而那些拥有法国传统的法国画家和继承中国传统的中国画家,他们都是地区性的画家。
法国使馆藏有赵无极三幅作品,这是他第二时期的“抒情抽象画”代表作,火红的底色、黑色的韵律与跳跃的音乐节奏,很像交响诗。“手随心动”,我们可以看到赵无极所说的艺术的自由之境,当功夫和境界都具备时,完全可以用图形把艺术家的精神活动具象化。赵无极在《画家独白》中说:“我以为所有画家的创作对于其自身来说都是写实的,他们的创作对于别人来说才是抽象的。”
“抽象画绝不是乱画,而是由色彩、线条、节奏、韵律组成,并有一定的规律。”现代绘画是一种审美,画与看会形成不同的视觉感觉,用批评家、历史学家福柯的话来说就是,画家赋予无形的东西生命,而观者经由观看过程会让作品产生出新的生命,这是一种新奇的探险。
音乐家陈其钢先生是赵无极生前的好朋友,他们都有法国生活经历,在法国时常见面,两人都比较喜欢法国艺术,陈其钢说他的音乐就吸收了法国现代音乐元素,因为中、法文化里有很多可以交融的东西,这是赵无极也曾推崇的一种审美格调,可以说是一种高贵的气质,他们都注重空灵、深远的精神世界,这些是美国文化所缺少的,而法国的文化政策也非常鼓励艺术家的创造、创新,每年都会有资金支持艺术家无主题、纯自由的表达,“只有这样的土壤才会孕育出伟大的艺术家,而在一个崇尚实用美学的国度是产生不了大师的。”
如今,法国人把赵无极当做艺术界的骄傲,更多的是从他的身上来反观自己文化的近像,一位研究“赵无极现象”的学者说,其实法国人并没有透过赵无极来看中国文化,也没有吸收中国绘画技法。
对传统文化开刀
赵无极继承更多的还是塞尚、马蒂斯开创的现代绘画传统,1985年,他携夫人抵达杭州,在母校举办为期一个月的讲学,他对学生说,每一个抽象派画家,也都有一个依据,比如杰森·帕洛克讲动作;瓦斯特讲空间、讲颜色比例;比如克莱讲结构,有点像中国的东西;哈斯同是动的,他的画受中国的影响,形式完全是西方的。所以,每个画家有一个出发点。讲穿了,近代欧洲画家、美国画家受中国影响很多,而我们呢,受苏联影响。当时,他对国内艺术界僵化的思想很失望。
赵无极完全抛弃了西方抽象画中的字母、符号等意象行为,而走向朦胧、深远,被认为是用东方人的宇宙观看世界而不同于任何一个西方抽象画画家。
赵无极曾对记者说,充满悖谬的是他这个曾反中国传统文化的人,到了法国很多年后,受法国画家影响,而后重新回到了东方文化最深远的本真里。
赵无极出身名门,父亲是银行家也是收藏家,对艺术有很高的鉴赏力,他4岁随爷爷临摹中国字画,14岁考上杭州国立艺专,因“叛逆”用墨迹当石头嘲讽中国传统水墨差点被学校开除,在校长林风眠的担保下保留学籍,毕业后就与林风眠、吴大羽等名家一起举办画展。同是国立艺专毕业的画家吴冠中说起赵无极不无羡慕之情,吴冠中说“赵无极是花花公子”,比起自己寒苦的“乡下人”出身,赵无极一直生活在“上流社会”,到法国留学不仅享用家里的钱,还有卖画的钱,夫妻俩穿梭于巴黎“社交界”,与画家、诗人、评论家关系都甚好,赵无极也觉得与这些人的交往拓宽了他的视野。
赵无极却没有利用这些关系走捷径,他1949年留学法国后就不画中国画了,他说,“我喜欢画油画,希望能够在油画里头找出一个新的画风出来,法国有很多画家喜欢中国艺术的传统,其中亨利·米修到过中国,所以他对中国的字什么都很关心,他的画同中国字关系很多,而我就不想画中国画,人家会说我想讨便宜。”
赵无极曾说:在我看来,中国画16世纪以后就丧失了创作力,这以后,画家不过是抄袭唐汉的伟大传统,中国画成了笔墨技巧,把美和技术混为一谈,手的动作和笔的运转有了一定的法规,不再有变化的空间。从小我就觉得这种传统是一种枷锁,必须挣脱,离开中国到法国,是我对传统文化开刀,好一举解决这个问题。
绘画也是一个
道德观念问题
所以吴冠中说赵无极是幸运的,他在法国可以大胆创新,而他却走了相反的道路,虽然两人都喜欢法国现代艺术,吴冠中说现代艺术是一种审美,审美是一种格调,可遗憾的是中国绘画在1949年后,因袭苏联模式,强调写实、具象风格。从苏联引入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和以徐悲鸿学派为代表的写实主义美术教育融为一体,构成美术教育的根基。大众的审美完全屈从于技术而没有了审美趣味,吴冠中一度只好转向风景写生。
法国现代绘画中的抽象主义曾受到歧视。林风眠、吴大羽在上世纪50-70年代生活极其困难,他们只能在私下坚持现代艺术创作。
上世纪80年代,赵无极应邀为贝聿铭设计的香山饭店创作壁画,饭店管理经理曾抱怨说:“我们这里的画家比他画得好,怎么偏要请他画。”当时赵无极在中国美术馆和杭州美术学院举办画展,观者寥寥。
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期,中国美术界才开始接受“抽象艺术”,但主流和大众审美还是受具象和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我们从这几年市场追捧的徐悲鸿、靳尚谊等写实主义作品就可以看出,“抽象艺术”并没有进入公众审美视野,为此吴冠中曾感慨,“悲鸿可以称为画匠、画师、画圣,但是他是‘美盲’,因为从他的作品上看,他对美完全不理解,他的画《愚公移山》很丑,虽然画得像,但是味儿呢?内行的人来看,格调很低。但是他的力量比较大,所以我觉得很悲哀。审美的方向给扭曲了……”
让吴冠中更悲哀的是近年来拍卖市场过亿的标杆作品,像李可染的《万山红遍》、《韶山》等都是五六十年代饥饿时期粉饰太平的代表作,却创造了市场神话,这些在美丽山河插上红旗或用朱砂画山水的画被认为是一种创新,而在赵无极看来,“新,根本不是那种表面效果的新,而是观察深刻之后,才把你引到新的道路上去。所以我主张,绘画对于一个人要诚恳、忠厚。画家本身要有一个忠实、诚恳的性格,假如对自己说谎,骗自己,是不能做一个画家的。所以绘画的问题,也是一个道德观念的问题。不要骗人家,不要硬求新,画画要实在,要有深厚、永久的性格。”
一个清醒的孤独者
赵无极在沿着现代艺术开启的道路前行,而中国很多画家却要被迫中断现代艺术向写实绘画,即向西方18世纪前的绘画传统学习,最后不得不沦为技术工具。如今在现代转型不成功的情况下又要回到中国文化传统,才会造成很多人思维混乱、胡乱模仿。
从赵无极身上,我们可以反观中国现代绘画的曲折历程和被破坏的审美传统,这意味着赵无极会被中法两国的人误读。赵无极曾说不要将就别人的趣味,不要以为法国人欣赏趣味就高,一般的人都是很差的,他们照样看不懂抽象画。他说往往只有很少的人能看懂你的画,这是很自然的事,“艺术分成两种,一种专门为教育的画(宣传画),一种是为自己画的画。要自己选择……不坚持的话,中国艺术很快就没有了,从明清以来已经堕落了,一堕落就是多少年……五百年都没画出好画来。当然石涛、八大是两个例外,明清也有几个大画家,不多。这样下去不得了哇!你看中国这么多人,出了多少好画家,到现在为止,可怜得很……”
他是清醒的孤独者,婚姻生活也极其不顺,第一次婚姻夫人离开他嫁给一位法国雕塑家,二次婚姻妻子病逝,让他一度时间心灰意冷,老年与失忆症做斗争,个人生活及创作完全被第三任法国妻子“绑架”,赵无极儿子为了探视父亲最后不得不把继母告上法庭,赵无极遗产纠纷还将困扰他的在天之灵。
(作者系文化生活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