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田沁鑫在韩国首尔。
□专题撰文信息时报记者谢奕娟
当刘晓庆领衔的话剧《风华绝代》激发的余响还未消,话剧《青蛇》又刷新了人们对女导演田沁鑫的印象,而广州观众从6月27日~30日也有机会在友谊剧院欣赏到田沁鑫执导的《青蛇》。对于田沁鑫而言,不论是颠覆改编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还是早年让她拿奖拿到手软的《生死场》,这位满腹经纶的女导演总能带给人们一波接一波的惊喜和感动。
生活中的田沁鑫却是个羞涩内向的人。她慷慨大度,可以将自己至爱之物倾囊相送;她喜欢画画,几乎曾想改行当画家;她深谙茶道,在品茶中捕捉创作的灵感;她坚持修行,一度想要削发为尼,她说,自己的灵魂是个种菜浇水的和尚。画画、品茶、导戏、参禅,借此深受田沁鑫喜爱的“人间四美”,我们或可走进这位女导演强大而又柔软的内心世界。
1993年,田沁鑫在英国伦敦街头。
四美之导戏不想对不起来看戏的观众
田沁鑫说自己骨子里是个戏迷,“一位朋友曾经问我,如果你不做导演最想干什么?我说看戏、捧角。舞台剧是角的艺术,最大的魅力是有角看。早在戏校学习时,我就看遍了北京人艺、青艺和全国各地晋京演出的剧目。”据不完全统计,我国的地方剧种多达360余种,而田沁鑫没看过的剧种,大概只有西南地区的傩剧。
田沁鑫回忆起当年看戏的岁月,“(那时)看完一出戏,我会跟朋友一起,大冷天在一个特别小的铺子里,买瓶啤酒、一盘特便宜的花生豆,兴奋地聊着甚至骂着那出戏,可骂完下次还看。”也许正因为自己是戏迷,田沁鑫在排戏时会设身处地地为戏迷考虑,“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么一种责任感。”
1993年,田沁鑫在日本北海道。
她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如果看一个小剧场话剧,最便宜的票120元,两个人就是240元。不能饿着肚子去,和朋友吃顿饭也要花个200块吧,这就440元了。由于我看完了戏很激动,可能想找个小酒馆喝点酒去,这又花了200,再打个车,没800块钱出不了这趟门。一般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工资挣5000块,扣玩税金可能剩下3300元,一个月还要来看一场戏。我算这笔账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要对不起来看戏的观众,我自己不想非常个人化来传达我的郁闷、我的情绪,我只是想传递我对人生的真正感悟和温暖。”
田沁鑫指导秦海璐(右)、袁泉(中)排练《青蛇》。
田沁鑫流传在剧坛的一句经典话是“我做戏,因为我悲伤”。那是她出的第一本书,人们因为她惊世骇俗的《断腕》、充满力量的《生死场》、公然与导师林兆华“单挑”的《赵氏孤儿》,而记住了这个在剧场界独树一帜的名字。多年以后她说,自己现在更喜欢“我做戏,因为我存在”。她说道:“原来我做戏时,对于与时俱进的浮躁及匪夷所思的社会现象,包括道德的沦丧、重建中的混乱等等,是比较有情绪的。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开始有点融入这个社会,并开始喜欢这个时代的特点,觉得它非常灿烂、活泼、有活力。‘悲伤’是个情绪用语,我没有间断过这样的悲伤,但我觉得‘存在’更加有我人生阅历过程中的一种承认,从悲伤的情绪里转移到存在的一份肯定,而更加坚定,更加勇敢。”
▲自从2000年爱上喝茶之后,现在的田沁鑫在剧场排练时,身边总放着一壶茶。
四美之品茶导戏也像喝茶般慢慢泡慢慢磨
经常走南闯北,但不论去到哪里,田沁鑫都带着一套便携式简易茶具,只要有茶在,就令她感觉像在家一样悠然惬意。在田沁鑫的生活里,一日不可无茶,她在餐桌上喝,在茶馆里喝,在写剧本时喝,在导戏时喝……谈起自己喝茶的缘起,田沁鑫回忆那是在2000年,“我台湾有一个亲戚,一位老先生,当时见到我就很开心,送了我三大包的茶,有冻顶乌龙,有梨山茶、玉露,都是上好的茶。回来以后我一定要强迫自己把它喝完,所以我喝茶是从开始像牛饮一样开始的,我很迟钝,喝到8年的时候才真正能品茶。”
喝茶的转变也影响了她导戏状态的转变,从最初的焦灼紧绷让演员几近崩溃,到悠然自得让演员如沐春风。制作人李东还记得,29岁的田沁鑫当年在国家话剧院排练《生死场》的时候,紧张到不能和演员交流。扮演男主角田汉的辛柏青回忆排演《狂飙》,“当时我们在学校学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和戏里要求完全不同。她很着急,灌输式地让我接受一切,到了一周,我就崩溃了,演不出来,每天晚上失眠。她也跟着我崩溃,把我弄到一边去抠戏。”
到了今天,你若走进排练场去看田沁鑫排练演员,会发现导演的身边总是放着一壶茶,她悠然地喝茶,不管情况多么叫人着急,演员多么让人崩溃,一切都像喝茶,要慢慢泡,慢慢磨。她笑言,自己大概是国话里唯一一个没有骂过人的导演了,“喝茶是一件能让人放松的好事,而演员只有在松弛的状态下才能完全释放自我。”拿排演癫狂喜剧《夜店》来说,演员大多数都是在校或者刚刚毕业的学生,表演起来时都像一个个青涩的果子,僵硬而不自然,“所以我也不急,因为急也没用,就跟他们喝茶,然后让他们随意,想怎么演就怎么演。慢慢地,效果就出来了。”
田沁鑫指导秦海璐(左)、董畅(中)排戏。
青年演员吴彼说,田沁鑫和他跟过的其他导演不一样,“别的导演是从你身上挖东西,类似于压榨的方式,比如有个段落,要求你摆出八种演出办法来,然后导演从中挑选一种。可是导(演员们对田沁鑫的昵称)不一样,她是给你东西,尽管她很少上台示范,可是和她聊着聊着,不知不觉,戏就出来了。”
总结自己的创作状态,田沁鑫觉得:“相对我年轻时候而言,我刚出道的时候,比较冲,比较有力量,虽然很青涩,但很有劲。现在是成熟了一些,有了人生的一些阅历、感悟,开始有了一些况味。原来我以为,只有七八十岁的老导演作品可能才会产生一些况味感,但我现在还比较年轻,我已经会有一些感悟和况味,在我的戏里面,这跟我的修行可能有一定关系。”
田沁鑫与同为戏剧名导的赖声川(中)、孟京辉(右)合影。
四美之画画我到现在依然想当画家
田沁鑫酷爱日本动画名家宫崎骏的动漫,除了膜拜他所有的“神片”,还买回他撰写的书籍研究,“他的动漫戏剧感比较强,比如《千与千寻》里的鬼城,那里面会突然出现一个像日本歌舞伎的人,脸做得像浮世绘一样,非常漂亮,我看了非常震撼。在宫崎骏的动漫里,不是单纯有感动人心的一些小人,我觉得他总体的视觉设计,非常有电影感,是深受日本传统文化滋养的大师级人物。”
许多人并不知道田沁鑫还有一项画画的特长。田沁鑫的妈妈是中央美院附中的老师,她和弟弟从小都跟随妈妈学画,她曾想过报考美术学院,但父母没同意。之后,田沁鑫进过体操队,又进了京剧团成为一名刀马旦。但这些都不是田沁鑫想要的,“戏校7年,一让我演戏我就不行,上台就哆嗦。我属于是当众表达有障碍的一个人。想考大学,看到中戏招生,想着毕竟搞过舞台,我说我考个戏剧导演可能还行。”就这,她走上了戏剧导演这条路。
2007年,田沁鑫执导的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由秦海璐等出演。
不过,田沁鑫对绘画的热爱却从没消失,她曾一时技痒在微博上晒出自己的绘画作品,一幅白描的佛像,线条简洁,刻画传神。田沁鑫说道:“我喜欢白描,比较干净的东西,我到现在依然想当画家。我是非常热爱绘画,艺术家只要对一个东西特别热爱,坚持下来,他就可以有一些作为的。”
她甚至想过办个画展,让自己的画商朋友帮着卖一卖,“其实真正做画家的时候,有些画他们倒是不愿卖的。但是绘画是业余爱好,就不是我的专业,我的戏剧有的时候并不是想卖钱的,是演给知音看的,但绘画是我的业余爱好,我倒希望它传播。”
说起当画家与当戏剧导演的区别,田沁鑫说:“喜欢画画的孩子都比较内向,我一直也是比较内向。但是你做导演必须让人明白,如果你一个月都不说、或者说很少的话,那演员会抓狂的,所有的制作部门都要抓狂,他们抓不到要领。因为当导演的原因,我必须跟很多人去沟通,我也试着打开自己,但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很羞涩的人。”
2012年,田沁鑫执导的话剧《风华绝代》由刘晓庆领衔出演。
四美之参禅戏剧同样是个道场
年轻时,田沁鑫曾是个长发飘飘、穿碎花长裙的美丽刀马旦,这与我们熟悉的那个短发、发福、一副中性打扮的她相去甚远。不明白她为何愿意放弃美貌改走中性?田沁鑫却说自己其实从小就性别模糊,“没有觉得是女孩就一定要很美啊。小时候,我就是不愿意穿裙子、戴首饰什么的,就是不愿意,不知道为什么。那我是不是像男孩?但我又不像拉拉(女同性恋)。我这个样子在跟演员打交道的时候,大家都还很接受,由于修佛,大家觉得我是很朴素,很舒服的一个人。”
田沁鑫觉得性别对于自己来说始终是个课题,“有天我跟黄磊聊天的时候,我说哎呀我最近性别意识有些复萌,我是个女的呀,那我是不是要女性一点呀?黄磊就说挺好啊,你会慢慢有一个性别认知,这是找到一个自己啊。但是我觉得你还可以忘记,就像一开始我们‘见山是山’,到‘见山不是山’,到最后‘见山还是山’,这是三个不同的境界。”到现在,田沁鑫说:“我觉得我的灵魂应该是一个种菜浇水的和尚,所以没有什么更强烈的性别感。”
田沁鑫不止一次动过出家的念头,“我接触出家人有一段时间,13年接触佛教。我生活中的很多大和尚朋友,都是寺庙的方丈,德行很高。师傅们讲我佛缘比较深厚。我没想成为一个会说很多教理的研究者,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不过想让自己有一些定性,我很想知道人生的意义和得到智慧,这是我最想知道的。大过金钱、名誉,没有什么比我想要寻找到智慧更重要的了。”
在生活中,对名和利,田沁鑫看得比很多人都超脱。制作人李东封她为“京城大姑奶奶”:“(排戏时)一到吃饭时间田沁鑫总爱请客出去吃,甭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人孩子她都拉着出去吃,等排完戏了嘟囔,‘怎么拿这么点钱啊?’我说你都吃了啊!不光在吃上大方,‘大姑奶奶’还特喜欢送礼物。平日里要是谁去了她家,相中了什么东西,甭管她自己多喜欢,一定会说‘你拿去吧,你拿着高兴’。田沁鑫觉得这些都是身外物。”
对于感情,田沁鑫坦言自己不再有“妄想”。年轻时曾为一段不容于世的爱情痛苦坚守,碰得遍体鳞伤,最后她在给自己带来伤痛的那个人生日那天,首演了一部大肆歌颂情感的话剧《断腕》,为这场刻骨铭心的爱情画下了终结。时隔多年,当被问到是否对感情仍有期待时?田沁鑫竟有些错愕:“应该说,从现在我的角度来讲,我不会有那样的一个妄想的期待。就是说有一个人,不论是男或女,是我非常喜欢的那一款。然后我要寻找或得到这场感情,这种欲望不是很强烈。我现在更关注我身边的人、喜欢我的朋友,我更希望把我的爱多多给大家,而不是要求一场很具有妄想性的感情。如果有的话,比如说别人很热烈地来喜欢我的话,我也会把它看成一场缘分吧。”
也许有一天,田沁鑫真的会选择为修行而离开,“我觉得出世修行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我现在可能还不能放下,最放不下的还是戏剧。我觉得戏剧也同样是一个道场。如果没有戏剧作为一个牵绊了,可能明天就会去出家。”自从排演了《青蛇》,这出戏竟有那么多人喜欢,那么多人写文章,田沁鑫说道:“我觉得戏剧还是蛮有力量的,《青蛇》对我的触动可能是让我更入世,有了它之后我觉得责任可能还是挺大的。”
记者手记
她有那么一种感染力
电话里和田沁鑫聊了45分钟,随后引发的却是持续一天的精神亢奋,正能量大爆发。忽然开始反思自身的不足,开始试着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身边的人和事。也许是感受到她在言谈中流露出来的善意,也许是感佩于她的才华和渊博,也许,说不清楚,她就是有这样一种感染力。正如剧组宣传梅生说,“导演只要一说话,我们就很想听下去。她的脑子特别好使,反应特别快,看问题的深度广度都让我们望尘莫及。导演精力特别充沛,我们都熬不过她,有时候排戏排到大家都累趴下了,她还精神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