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海凉声一壑秋72×74cm
编者按:
初中海,黄宾虹艺术的隔代知音。不仅仅在于他的焦墨山水直接发轫于黄宾虹晚年的焦墨绘画,由黄宾虹这个历史“坐标”逆流而上追溯中国绘画的千年传统,传承而有创新,在当代画坛独树一帜、自成一家;更在于他孜孜不倦,对黄宾虹艺术的探讨与研究,《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即是他目前为止对黄宾虹艺术研究的理论成果,其独特的研究视角,使人耳目一新;其如渊的探讨深度,令识者特有会心,在当今美术界独具慧眼、真知灼见。
宾虹之“黑”——新安之“辣”,这两组无甚逻辑联系的意象词组比肩而立,未免令人有些莫名其妙,在此笔者与大家共同探讨一下究竟。
(五)黄宾虹——“千古第一用墨大师”
笔墨,对于中国绘画尤其是山水绘画来讲,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其涵养着民族性、精神性、传统性,负载着画家自身的生命境界、人生气象、文化内涵以及美学思想与艺术观照之审美,体现着极其鲜明的艺术个性。黄宾虹,作为一代山水绘画之宗师,与历代名家一样,具有非常独特的笔墨风格,其用笔,真气充盈,遒劲夭矫;其用墨,幻化淋漓,华滋美韵。但见满幅之间,笔墨龙蛇变化,端倪难测,有“千古以来第一用墨大师”之誉。
“好山幽绝处,全借墨华浓”,尤其是到了晚年,黄宾虹愈加致力于墨法研究,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态度鲜明,大力抨击清初“四王”以来其末流于山水绘画的一味拟古而形成的空虚薄弱单薄凋疏,对董源、巨然、米氏父子、高克恭、吴镇等墨气淋漓的一类画家青睐有加,将其融入自己的绘画创作中深入研究,深得堂奥。黄宾虹于其自题画中屡屡提到,“董北苑画沉雄苍厚,远观层次井井,近视只见笔墨遒劲滋润。兹以拟之”(《题拟董北苑笔意山水图卷》),“董思翁言北苑画,近观只见笔墨纵横,远望层层显豁,村庄日影,无不毕露。此仿佛大意,即希良公先生笑而教之”(《题仿董北苑大意》),“董思翁以北苑、巨然、米氏父子为一家法。兹以临安山水写之”(《题浅绛山水》),“巨然笔力雄厚,墨色淋漓;梅花庵主、一峰老人同时共学,两家神趣虽殊,而各尽其妙”(《题设色山水》),“元气淋漓障尤湿,是论墨法,而笔法已在其中。……笔苍墨润,不假修饰为工,此是董巨法乳。兹法玄宰大意”(《题赠顾飞山水册》),“山水浑厚,草木华滋,董巨二米一家法。……巨然墨法,自米氏父子、高房山、吴仲圭一脉相承 ”(《题山水册》),“董北苑夏山烟霭卷,绢本。长六、七尺,阔可一尺一、二分。点簇如鳞,浑融无迹。‘董源一片江南’,斯语确然不诬”(《题水墨山水》),“董巨二米,沉雄古厚,六法正宗,气韵生动中有静穆之致。拟奉子谦先生筑粲。辛卯”(《题青城向晚图》),“高房山夜山图,余游黄山、青城,尝于宵深人静中,启户独立领其趣。虹叟”(《题青城宵深图》),“元气淋漓障尤湿。娄东、虞山画笔,于酣畅之意未足者,因腕力尒弱耳”(《题水墨山水》),“董北苑《龙宿郊民图》,余见元人摹本,仿其笔意如此”(《题仿董北苑笔意》),“董思翁谓董、巨、二米为一家法,南宫自称无一点荆关俗气,独创雅格”(《题设色山水》),“元气淋漓,自然苍润”(《题画》),“轻秀薄弱,王孟津谓为时习者多,此语似因娄东、虞山而发,实属千古不废之论”(《题设色山水》),“巨然墨法自米氏父子、高房山、吴仲圭一脉相承,学者宗之,及董玄宰用兼皴带染法,娄东、虞山日夜凌替,至道咸为之中兴。八十九岁叟宾虹”(《题法巨然墨法山水》),“唐人浓墨,王摩诘用水墨,李营丘淡墨,破墨之法至明代已失,诗家常用之为词藻,得其传者或寡矣”(《题江山野意图》),“巨然师北苑,变披麻皴为短笔点,取其精神而不袭其貌”(《题山居图》)。
二是对前人墨法加以辨析、归纳,提出自己的“七墨”理论,运用于绘画创作中。
中国绘画关于“墨”——墨法的论述,最初见于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无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青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五色”,或指焦、浓、重、淡、清,或指浓、淡、干、湿、黑。唐代之绘画,丹青正盛,水墨亦勃然兴起,张氏此论不仅是对前人画史之墨色运用技法丰富变化的总结概括,更为文人画之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而后,至有清一代,又有人提出“六彩”说,如唐岱言:“墨色之中分为六彩。何谓六彩?黑白干湿浓淡是也。六者缺一,山之气韵不全矣”(《绘事发微》),华琳则言:“黑、浓、湿、干、淡之外加一白字,便是六彩”(《南宗抉秘》),布额图进一步将其阐发,将“六彩”分为正墨与副墨,以“白干淡”为正墨,以“黑湿浓”为副墨。一幅画中,“正墨为君”,“副墨为臣”,“正墨定之”,“副墨成之”。
“顾吾国清代画学,多范围于四王吴恽间,只知规矩功能,步趋古人,导致一味临古仿古之弊……陈陈相因,甜熟柔靡,空虚薄弱,每况愈下,不堪收拾。先生会心于此,思有以起而振之”(潘天寿《黄宾虹先生简介》),正如潘天寿所言,黄宾虹正是要一扫清初“四王”以来其末流山水绘画的苍白枯硬,“挽时俗颓败之习”,以反其道而行之的胆气,提出振聋发聩的“七墨”理论,将“浓、淡、破、泼、积、焦、宿”七墨中的“黑、湿、浓”提到正墨的位置,可谓前无古人之论也。
黄宾虹之“七墨”为:浓墨法,淡墨法,破墨法,泼墨法,积(渍)墨法,焦墨法,宿墨法。在墨性上他强调,浓墨必黑而有光,光清不浮;淡墨则平淡天真,咸有生意;破墨则以浓破淡,以求墨色之“鲜而灵”;泼墨则贵有笔法,浓淡浑成;积墨则自淡积浓,墨气爽朗,墨中有墨,墨不碍墨;焦墨则“干裂秋风,润含春雨”,干而以润出之;宿墨则不见污浊,益显清华。七种墨法在具体运用中可有取舍,即其所谓“七种墨法齐用于画,谓之法备;次之,须用五种;至少要用三种,不满三种,不能成画”。关于用墨,黄宾虹曾经有一段非常诙谐而又贴切的比喻,“作画不怕积墨千层,怕的积墨不佳有黑气。只要得法,即使积染千百层,仍然墨气淋漓。古人有‘惜墨如金’之说,这是要你作画认真,笔无妄下,不是要你少用墨。世间有美酒,就是要善饮者去尝。中国有墨,就是要书画家尽情去用。善水者,可以在小港中游,也可以在大港中游。善画者,可以只作三两笔使成一局佳构,也可以泼斗墨而成一局好画”。黄宾虹的绘画用墨,随性而不随意,各种墨法灵活交替运用,得心应手,或寥寥几笔墨法凝练,或不厌其烦地重重用墨,尤其是对于积墨与宿墨的运用出神入化,几至庄子所言“吾忘我”的“无待之境”——“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画宗北宋,浑厚华滋,不蹈浮薄之习,斯为正轨”,“论画以浑厚华滋为六法正轨”,此类艺术观点,屡屡见诸于黄宾虹的画论、画跋和与友人的书信之中。所谓正轨者,即为正常的发展轨道也。由中可见,黄宾虹的美学思想与艺术审美之取向,是何等的旗帜鲜明,直言不讳。“好山幽绝处,全借墨华浓”,正是这种“黑密厚重”的艺术风格,以令人惊叹的笔墨意境,承载了黄宾虹对天地山川大美的生命感悟与“浑厚华滋”审美取向的艺术表达。当其时,黄宾虹发扬蹈历,丕振颓风,矫然特立,其“黑密厚重”的画风迥然与苍白枯硬之时习流风,一时之间如老子所言“下士闻道而大笑”,嗤声一片,讥讽其画师“画似拓碑”、“图似乌金纸”;而黄宾虹苦心诣力,百折不挠,正如其与友人所言,“而识正轨者不欲舍己从人,终于千古以下,粲然一灯,照耀后来学者得以不失其志坚气浩自信之力,非坚执己意,凭空虚造”,“元画用墨居多数,故暗滞不合时,不如画四王之漂亮,画月份牌则到处受欢迎。然松柏后凋,不与凡卉争荣,得自守其贞操”(以上见《黄宾虹文集 书信编》),真可谓千修百劫而后证得正果也。身后50年,黄宾虹于中国美术史获得了应有的历史地位,备极尊荣。而当时的情形却是“因与众见参差,偊偊凉凉,寂寞已久”(《黄宾虹文集 书信编》),宾虹之“黑”,知音难觅,斯人寂寞,大道空存,嗟乎!
(承接1026期,待续)
初中海 号一道,斋号弘堂。现为“一道北京画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画院初中海山水书法工作室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