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与高士画是两回事。先说说高士。
高士与一般的士“高”在见地的不同,取舍的不同。如果把隐士、谋士、逸士都归类于高士,每个时代都有不少,表现层度不同罢了。像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的;像许由洗耳,巢父恐污其犊饮,牵而上游饮之的就显得过迂,而不可思议。那是上古的高士。屈原也应算是高士,但太执著了,不如东方朔嬉笑怒骂,大隐隐于朝更难一些。
古代高士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文人,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在各朝代是有变数的。如先隐后达的姜太公,八十岁了还在磻溪钓鱼,算是他老来走运,终于钓到了文王。商山四皓虽邀请不动,最后还是抬下山去了。诸葛亮在三顾茅庐之前自称卧龙先生,与凤雏先生都属隐士,出山后东奔西走累死了,也不失为高士。元代诗人笑他累死累活何苦要出山呢?此一时彼一时也。
我们概念中的高士多是不与朝廷合作的,也不尽然,大隐小隐中隐罢了。至今寒食节还在纪念的介子推,当时还剜股肉助重耳,胜利后却与老母躲进山中,宁火焚也不应诏。张良功成不居,隐于山中读书,以全其身。王维亦官亦隐,提前退休,遁入禅境,成了千载诗人。
惟严子陵不同,一以贯之,不给皇上面子,甘于枯坐高山上垂钓,品格似乎更高些。而大多的高士都是失意后对人生忽有大悟的选择。他们不仅因生不逢时,更主要的是他们骨子里固有的桀骜不驯的气质。为独善其身,宁穷而不肯同流合污。陶渊明为傲视小人督邮,才当了两亇月不到的县令,就挂印拂袖而去,决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嵇康不出仕不谈,还与好心来劝他的竹林朋友立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到临死还不知,还要弹一曲《广陵散》。阮籍则是借酒浇愁,佯狂入世,看不惯社会当权的,却叹“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中国魏晋时期高士的做派是很特出的。他们释放出的独立人格,狂放萧散,傲视权贵,追求自由与尊严的精神,并影响到后世如李白、孟浩然、苏东坡、王阳明等等。在读书求仕、人人谋取功名的时代,高士的归隐与逸致,抑或是奈何,悲夫!但同时也开拓了中国山林文化、田园文化,对中国山水画的发展也是一大贡献。
兰亭叙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古今人情是相通的。正在走向现代化的今天,物质虽愈来愈丰富,而精神却愈来愈空虚。科技的飞跃发展,同时负面也处处都在,人的生存空间已像林中鸟、水中鱼,城市的水泥森林不断漫延,吃的水、呼吸的空气都被污染,眼前真的是“五音使人耳聋,五色使人目盲”了,一切要这么快这么紧张是为什么呢?于是回归自然,向往宁静的生活,必然会使人产生怀古之情。回望高士精神与他们留下的大量作品自会有许多释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与古高士对话,正如在炎日之下,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惟内心充实了,外在的压力方能随遇而安。从而知足常乐,至少会暂时安抚一下精神疲劳。
命运有时是没办法的,俗话说“不如意事常八九”,情绪如果是直接的发泄、张扬、牢骚,不可为而为之,其结果却是对自身的伤害。高士则是内省、自度、自嘲,“狂来说剑,怨去吹箫”,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也是今天不少人喜欢上高士智慧的原因所在吧。
近年来画高士画的多了起来,是真是伪也搞不清了,这跟艺术市场有关。借高士画可附庸风雅,炒一下还能图名谋利。我觉得与其说今人喜欢看高士画,不如说今人更有的是思古之情,羡慕的是那种超尘脱俗的高士逸趣、高士活法,从中得以慰藉当下。画画的画高士更应是心理的需要,画得好不好,在于画家的感情指向,如只为他人或市场需要,其画必平庸,顾左右而言他。
我画“高士画”是从读古书始,从仰慕到描绘,从写形到夸张,到有所寄托。高士中我比较偏爱陶潜和苏东坡,他们不像屈原,也不像介子推,他们处事通达,我从《桃花源记》和《题西林壁》中找到了自由的画法,后来偶听侯宝林的相声《关羽战秦琼》,又得到启发,于是我不计较时空的局限以及历史故事的本身。
中国文字和文学作品已记载了不少高士的逸闻故事,看图识字式的画只是浅层次的,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古装剧形象,往往倒胃口,怎么就不如文学作品留在脑子里印象生动呢。始知图像表达有时是吃力不讨好的。若重复前人已有的图式也是炒冷饭,不能老是画“老子出关”,“钟馗嫁妹”,“太白醉酒”,“米芾拜石”什么的,这已给人产生视觉疲劳,即使画也应翻出别趣来。
画古高士须先自我作古,我所画的大鼻子老头是哪个年代也未尝去分,憨态可掬,大智若愚的样子,是我理想中的符号而已。看的人说:“都是高士啊”,也无可无不可。至于像不像哪个高士,并不重要,因为谁也没有看见过王羲之、沒有看见过陶潜、王维、孟夫子等是什么样子,凭感觉吧。好的高士画应从画的笔墨外给人以联想。顾虎头“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这“三毛”是画家夸张出来的,苏东坡有论:“傳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欲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今若用官方画法画古人,必让模特穿上长袍大褂,安上假鬍须了,岂不让东坡笑煞。
高士已往矣。优孟学孙叔抵掌谈笑,至使旁人以为死者又活了,并非是形的一模一样,而是得其意思所在。故我画古高士只是一种寄托,古趣,古意,贵在想象,一时说不清。黔娄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葛天氏之民欤?无怀氏之民欤?我常让笔下的古人过着丰衣足食、太平无事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或闲庭信步、宠辱皆忘,或相约酒亭、放浪形骸。颇应了当代口号“和谐”二字。噫!虽世殊事异,所画,借古喻今也。■
(作者系知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