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对中国画论谙熟,与黄宾虹谈画,没有丝毫障碍。从古人论画的美学结构,到画理画法,傅雷均有自己的认识,有的赞同,有的质疑,是傅雷学术态度的直接体现。
传统画论主张摹古,即习画之道始于摹古,终于摹古,甚至美术作品的品质离不开“古雅”、“古风”、“古秀”、“古脉”的。其实,这没有什么错,中国文学与书法也是主张摹古的,明代文学家王世贞一度主张“文必两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是文坛有名的泥古派。书法界更严重,临远古之碑帖,才是书法学习的正脉,其他的选择就是邪路,所写的字当然“野狐禅”了。
画界摹古本无可厚非,重要的是学画、学诗、学书,是不是自古摹古一条道,回答是否定的。与王世贞同时代的文学家归有光就不同意这位“声华意气,笼盖海内”的体制内文学家,又是“高级干部”文学家的观点,甚至称其为“一二妄庸人”。书法界保守得可以,鲜见对于摹古的反思,所争议的焦点,要么是碑与帖的孰高孰下,要么是书风的强弱,笔法的轻重,似乎不摹古,走的就不是光明大道。
那么,傅雷对画界摹古究竟存在什么样的“不敬”,他所提出的解决方法,其进步意义何在?
“古人论画,多重摹古,一若多摹古人山水,即有真山水奔赴腕底者;窃以为此种论调,流弊滋深。师法造化尚法变法,诸端虽有说者,语焉不详,且阳春白雪实行者鲜,降至晚近其理益晦,国画命脉不绝如缕矣。”这是傅雷对黄宾虹所谈的观点。
我的理解是,傅雷反对视摹古为目的。摹古不是不可以,但惟摹古,并不能“有真山水奔赴腕底”,也就是不会达到真正的艺术境界。其实,这是傅雷对中国传统美术教育的思考,师徒传授,临摹古画,是绵亘一千余年的美术教育形式。傅雷不满意这样的形式,他坚信摹古“流弊滋深”,但对现实又不满意,在他看来,尽管有人主张师古人,也要师造化,但是,其中的规律没有阐明,自然危机出现。
傅雷对中国美术教育的思考,基于他对西方美术的了解。他以自己强大的自信,为中国美术开出了一份药方。1943年6月25日,傅雷把自己的想法向黄宾虹坦陈——“鄙见挽救之道,莫若先立法则,由浅入深,一一胪列,佐以图像,使初学者知所入门;次则示以古人体例,于勾勒皴法布局设色等等,详加分析,亦附以实物图片,俾按图索骥,揣摩有自,不致初学临摹不知从何下手;终则教以对景写生,参悟教化,务令学者主客合一,庶可几于心与天游之境;惟心与天游,始可言创作二字”。
方向有了,什么样的人才能担此重任呢。傅雷又说——“似此启蒙之书,虽非命世之业,要亦须一经纶老手学养俱臻化境如先生者为之,则匪特嘉惠艺林,亦且为发扬国故之一道”。
这还不够,傅雷最后的一道“药”是——“至于读书养气,多闻道以启发性灵,多行路以开拓胸襟,自当为画人毕生课业;若是,则虽不能望代有巨匠,亦不致茫茫众生尽入魔道”。
这是傅雷60年前的认知。让我们心情沉重的是,傅雷不会想到,60年后,他所开具的“药方”被视为废纸,自然,他不想看到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