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是20世纪以来的一种文化现象,也可以说是20世纪的关键词。在20世纪初,“新”“旧”之争更是社会、文化之核心。“戊戌唯新”要“唯新”,“新文化”运动要的也是“新”。最有冲击力的杂志叫《新青年》。而中国文化人也分成了“唯新派”与“守旧派”。著名文化人黄远生1916年在《东方杂志》上撰文《新旧思想之冲突》称,“现时吾国民思想之冲突,概由与西洋思想相接触而起”。可见洋为新中为旧。李大钊1918年在《新青年》上撰文,亦直截了当以《新的!旧的!》为题,批判“新旧不调和”的生活。故新就好,旧就不好,西方的就好,中国的就不好。这个20世纪初期的文化定调一直影响到今天。“新文化运动旗手”之鲁迅1925年时说得更彻底,““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有人说,鲁迅要踏倒的,全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可见,既然是“新文化运动旗手”,当然也就是西方文化旗手。所以也是在1925年,这位“旗手”干脆彻底否定了中国文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总之,“新”就时髦了起来,这一“新”就新了一百年。
与“新”直接相关的“革命”是20世纪又一关键词。所谓“革命”,即由旧致新的突变性的手段激烈的变化。中国人崇奉“革命”也崇奉了一百多年。我们只看到“革命”的新变,而忽视了“革命”的破坏。“破旧立新”是革命,破坏、砸烂、打倒、摧毁,这些可怕的概念在中国人心中竟然都有褒义的性质!“文化大革命”把一国的文化砸得稀烂,一国的人又都心满意足!
这些就是创新的世纪渊源。创新在别的物质科技领域中自有其用,姑且不论;但在艺术创作中却是一个美丽的陷阱。
既然新就是好,一个世纪以来,我们已习惯于把“创新”当成艺术创作的最根本的标准。傅抱石有方章就叫“其命唯新”。所以不论画家,评论家,或画展评委,见着从未有过的新样式,就会叫好。为了新,大家也就变着法子去逞怪炫奇,弄出若干见所未见的怪样子。而见着怪样子,整个美术界的人又都会一起喝采。其结果,就是美术界中人整天去发玄思奇想,或实验于斗室,或沉缅于玄思,或采异国之奇风,或发惊人之臆语,一个美术界被弄得奇形异态光怪陆离,或誉之为新意盎然,或毁之为怪象丛生。
其实,艺术为心灵的流淌。“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外”。此之谓“诗言志”。可见心灵为艺术之源。唐人张璪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一个世纪以来,我们只认“外师造化”,以为“唯物”;而弃“中得心源”,以为“唯心”。殊不知,无此心源,则“外师造化”将毫无意义。大美学家宗白华把“整个中国美术的精粹”浓缩在“因心造境”一句话里,他是懂得心灵在中国艺术中的根本性作用的。而心灵是“创新”创得出来的么?心灵是在现实中体验感悟生出的,是“破万卷书,行万里路”陶冶出的。《乐记》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所以“中得心源”与“外师造化”缺一不可!生活与感受,是心灵得以丰富的根源,是艺术所以创作的根本动力,这岂是脱离生活的“创新”所能替代的?中国风格系统中最高之格为“自然”。唐人张彦远说,“自然为上品之上”。何为自然?随心所欲,自然而然,不造作,不扭捏,真切,真诚,这又岂是“创新”创得出来的么?
其实中国古代反倒尚古。当时尚古之时髦决不亚于今之“创新”。古人崇尚的“古意”,是一种中国文化中本质性的恒久的核心因素。唐人有“古文运动”。其领袖韩愈说,“学古道而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古道”者,民族文化之根本也。文学史上早已公认“古文运动”之文学变革性质。元人赵孟頫也说,“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其实大家都知道赵孟頫是元代画坛变革的领袖,黄公望是赵孟頫的学生,王蒙是赵的外孙,他们的艺术又何曾古起来?此叫“托古改制”“变古则今”。“四王”曾被“新派”骂得一塌糊涂,因为他们“复古”。他们不是自己都言必称“仿”吗?仿董源,仿巨然,仿大痴(公望),仿叔明(王蒙)……但你真要去比较一下,讲笔墨,讲“干笔渴墨”,讲“下笔如有金刚之杵”的“四王”,与这些讲意境讲造理的前辈追求完全不一样,手法也大相径庭。须知,今天被奉为中国画圭臬的“笔墨”可是从董其昌、“四王”们才开创的一个新传统!这又是“托古改制”。不言新而新自在其中;甚至,专言古,而新仍在其中!这就是中国文化中的新旧之辩。比之专言“创新”而脱离生活脱离情感脱离艺术本质的今人,我们的古人显然高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