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画像
在如今的许多人眼里,唐寅是一个风流放纵的人,甚至以为古来的写字画画的人都是“唐伯虎点秋香”的样子。其实这是错看了唐寅。
清人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三十四就说:“《明史·文苑传》:吴中自祝允明、唐寅辈,才情轻艳,倾动流辈,每出名教外。今按诸书所载,寅幕华虹山学士家婢,诡身为仆得娶之。后事露,学士反具资奁,缔为姻好。”但是赵翼在这里引用《朝野异闻录》里的鄙俚之言说唐寅的娶华姓人家婢女的事却是道听途说。
大概唐寅在当时的名气太大。名气太大,一是才气大,二是风流两字流风大。故在去世后不久,作为晚辈的何良俊还激于唐寅的影响,专门在苏州寻访唐寅的逸闻轶事:“余尝访之苏人,言六如晚年亦寡出,与衡山虽交款甚厚,后亦不甚相见。家住吴趋坊,常坐临街一小楼,唯求画者携酒造之,则酣畅竟日。虽任适诞放,而一毫无所苟。其诗有‘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作业钱’之句。风流概可想见矣。”唐寅晚年庄严若此,深居简出,也是现在许多不了解唐寅的人所不可想象的。
现在一般的人印象里唐寅的风流才子形象是来源于“唐伯虎点秋香”。其实这根本不是发生在唐寅身上的事实。清初阮葵生是比较早辩解这桩故事的人,其《茶余客话》卷十八道:“唐解元三笑姻缘故事,王阮亭尝辨为江阴吉道人,非伯虎。吉父为御史,以建言遣戌。道人于洞庭遇异人,得幻术。游虎丘时有兄丧,袭麻衣,内著紫綾裤,适上海某携眷游山,小婢秋香见吉衣紫,顾而笑,吉以悦己,边姓役为仆,久之竞得婢为室。一日遁去,某知为吉,认为翁婿。宋时有唐伯虎,字长孺,丹陵人,庚之兄,治春秋,史称其迎父泸南及临邛狱事。又王巩《杂录》:全州进士唐伯虎至冥司放还,语唐曰:‘到人间为我传《法华经》,劝人诵之。仕至梧州推官。”后两个唐伯虎和明代时的唐寅除了同名同姓外,没任何瓜葛,只有这个江西吉道人还和后来故事沾边。但是王阮亭,即享有盛名的王士祯早已澄清,于著名的吴门唐寅毫不相涉。实际上,关于这桩事,钩稽得最为清楚的是俞樾。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十七:“国朝董恂《宫闱联名谱》引王行甫《耳谈》云:陈元超,吴人,父以疏论严氏谪死。元超少年,倜傥不拘,尝与客登虎丘,见宦家从婢姣好,笑而顾己,悦之,迹至其家,求傭书焉。留侍二子,文日奇,父师大骇。已而以娶求归,二子不从曰:‘室中惟汝所择。’曰:‘必不得已,秋香可。’即前遇婢也。二子白父母,嫁之。元既娶,婢曰:‘君非虎丘遇者乎?’曰:‘然。’曰:‘君既贵公子,何自贱若此?’曰:‘汝昔笑顾我,不能忘情耳。’曰‘妾昔见君服丧,表素而华其里,少年佻达可笑,非有他也。’会有贵客过,元因假衣冠谒客,言及白吏部,盖元之外父正柄国尊显。主人闻大骇,亟治百金装并婢赠之。按世说唐解元事即此。”俞樾此段引文讲陈元超事迹和吴翌凤同出一书,没有差别。但是俞樾另有两人故事,更可见“唐伯虎点秋香”故事出处:“国朝黄蛟起《西神丛语》云:俞宪号是堂,次子见安,偶从舟次,见一女郎,心悦之,买舟尾其后,至吴门,知其为某富室青衣也,因语舟人语其仆也:‘留此一月待我,勿移泊他所!’径独造女郎家,求为苍头,主人留伴其子读……近人以其事为唐寅,余询其孙祖源,始得其本末。女郎号美娘,盖好事者驾言子畏耳。”可知这是另一起,人物环境皆异,大致情节却如出一辙。但是俞樾也是思想过这则故事的,并和唐寅本事互相对照,认定其不相符合:“按黄蛟起字孝存,无锡人也,所著《丛语》即记无锡人,而婢家则在苏州,与世传唐子畏访华氏婢适相反也。惟子畏此事,世知其伪託,而言人人殊。此记之说,世罕知者,故并载之。”
但是,“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总应该有点音息吧?难不成纯粹是有人凭空的捏造了陈元超跟俞见安的事搨在唐寅身上?俞樾辩证这件事颇为详密。他讲述了另一则记载:“国朝褚人获《坚瓠集》引《桐下听然》云:华学士鸿山鸃舟吴门,见邻舟一人独设酒一壶,斟以巨觥,科头向之极骂,既而奋袂举觥作欲吸之状,辄攒眉置之,狂叫拍案,因中酒欲饮不能故也。鸿山注目良久,曰:‘此定名士也。’询之,乃唐解元子畏,喜甚,肃衣冠过谒。子畏科头相对,谈谑方洽,学士浮白属之,不觉尽一觞,因大笑极欢,日暮后大醉矣。当谈笑之际,华家小姬隔帘窥之而笑,子畏作《娇女篇》贻鸿山,鸿山作《中酒歌》答之,后人遂有傭书获配秋香之诬。按此则其事全属子虚矣。”这样,“唐伯虎点秋香”的民间艳传根本与唐寅无涉。再,愚检阅中国书店出版《唐伯虎全集》,卷一有《娇女赋》,全书并无《娇女篇》。而《娇女赋》亦无关华家小姬。再者,整部《唐伯虎全集》并无与华鸿山酬唱诗文,亦无涉秋香。
但是,当唐寅时代,的确有院妓秋香。明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卷八《从良二·林奴儿》云:“南京旧院妓有秋香,后从良,有旧相识求见,以扇画柳题诗拒之云:‘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旧枝条。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又明姜绍书《无声诗史》:“成化间妓林奴儿,风流姿色冠一时。落籍后,有旧知欲求见,因画柳枝于扇,诗以谢之曰:‘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可见,名妓林奴儿就是秋香。祝枝山是唐寅的好友,年稍长于唐,倒有《题秋香扇面》诗。唐寅一生53岁,从1470年到1523年,1470年是明宪宗朱见深成化六年,成化一共23年,也就是说,到成化23年,即1487年时,唐寅17岁,尚在从少年到青年时,而秋香已经由当红到落籍;在这个过程中,关于民间盛传的“唐寅点秋香”故事已无发生的可能。是否有人移花接木,将祝枝山故事扣到唐寅头上?
又,要说的是,唐寅科场失意,是因为一个在当时也大有名气的人,此人姓都,名穆。明沈德符《敝帚轩剩语》卷上记述,都穆报复唐寅:“唐既罢归,誓不复与都接。一日,都瞰其楼上独居,私往候之,方登梯,唐顾见其面,即从簷跃下,堕地几死,自是遂绝,以至终身。闻都子孙甚微,或是修郄之报。”由是可知唐寅也是一个性情刚烈的人,绝非庸懦苟且之辈可与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