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1934年，由北平艺专演变来的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严智开萧规曹随，循了林风眠和徐悲鸿的前例，他续聘白石老人为国画系教授。有人化名斐西，旋在北平《老实话》上发表文章，为大学讲台上的齐白石作了篇文字速写。说是开课的首日，学生们都早早静候在自己的位子上等候着他，可老人一出场大家都萌翻了——“因为齐先生年高力衰，上课时，总有两个女侍者扶持着寸步不离！艺院学生，见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画家，被两位风韵犹存的少妇，扶上讲堂来，自然觉得有点别致。两位少妇都有三十岁左右：一位完全旧装，裙下露着一双瘦小的金莲，头上梳着一个乡下样的大圆头！一位已经剪了发，衣服是半旧式的。都一齐坐在讲堂上，当中夹着一位鹤发长须的老者，红颜白发，相映成趣。……据说齐先生有好几位小星。恐怕这是其中的桃叶桃根罢！在那时候，有许多学生，在窗外拥挤的看，眼光都射到她们身上，好像看新过门的娘子。齐先生自然是谈笑自若，两位女侍，却也面不改色。学生们暗里称她们作女英雄”。

习惯从近年端着架子的《齐白石传》里认识齐白石的人，或许根本不相信历史有这一幕。然而，这是活生生齐白石当年的写真。冷僧所见齐白石在家里：“此老身佩铜钥累累然成串，行则丁冬相警鸣。出寝室，锁其寝室；出画室，锁其画室；下致箱箧、抽屉、橱柜，可锁者无不锁也。二雏姬侍之，入画室，乃系其衣角于画桌，亦可异矣……所贮西洋红三四巨瓶，故画荔枝、牡丹，能极鲜艳。人体瘦小，语言质朴。”冷僧的这番纪实，诚然也非张次溪后来作《齐白石的一生》可比。

冷僧冷眼，阅世相众生多矣，且文字刻画超逸，有颊上三毫的本领。冷僧是已故西泠印社第三任社长张宗祥先生的名号。这位前清的举人，曾经在民初的教育部和鲁迅、陈师曾、徐森玉等为同事，也熟悉同时代的余绍宋、黄宾虹诸人。

他记缶老：“吴昌硕先生极风趣，在沪时偶与同行，路边见莫伯恒(永贞)偕一女乘汽车驰过，语予曰：‘冷僧，尔见昆戏乎？’予曰：‘何处有戏？’则指莫车曰：‘此非一处钟馗嫁妹乎！’”又说吴昌硕曾拜任伯年为师，“其后名盛，或乃曰非师伯年。然昌硕一生，印第一，字第二，画究第三。初画尚有轻笔，后则重，而有时蛮横犷悍矣。独能造意境设色亦重而不俗，此其所长。字自石鼓外，行书实师王觉斯，恶其名，始终秘之。”

他说大千兄弟：“张大千师石涛，时作石涛假画矇人，人尽知之。然意境奇特，运笔灵活，自是所长。所摹敦煌壁画，则真足传世。”“大千兄善孖，以画虎名。邀予过其沪寓，柙畜小虎，指虎爪示予：‘此为睡时爪状。’又隔笼挑之怒，虎举跖舒爪，曰：‘此为怒时爪状。’体物之工如此。善孖憨，不及大千巧，故画虎外无他能。”

张宗祥先生，这位吴昌硕之后第三任，解放后首任西泠印社的社长，生前还是浙江省图书馆馆长、省文史馆副馆长、浙江美协副主席。最近，由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编辑的《张宗祥文集》，精装本三大册面世。第一册之《铁如意馆碎录·卷四》，含《画人小识》《画人逸话》《续画人逸话》三节。第二册之《铁如意馆题画诗》，第三册之《不满砚斋稿》，亦画谭与题画诗。他自述与同乡蒋百里从小同学，百里曾探究美术，提议自己撰《中国书法在美术上之位置》为上篇，下篇由冷僧作《中国书法源流》。惜乎百里早逝而上篇空白，自己则如约写出《书学源流论》。如此还不尽意，关于书学，又撰《论书绝句》和《临池一得》两部，均一并收录于《张宗祥文集》里。

海上与东南，百年现代文事发达。郑逸梅、陈定山和陈巨来诸公，纷说海上艺林与文坛掌故，各成一代大家。他们之外，于今新看到冷僧老人张宗祥被封藏已久的著述，富含了艺林掌故与画人逸话。我自然又想起浙人马叙伦的《石屋余渖》《石屋续渖》来。张宗祥和马叙伦、徐森玉等人，风云际会，当年频繁往来于京沪之间，学问识见，更为深宏广大。故而，他们谈艺论学的文字尤为可珍。春日欣读大部头的《张宗祥文集》，又从书架上取出相关的旧书，一则是，1984年上海书店复印自1948和1949年建文书店的《石屋余渖》《石屋续渖》，32开旧式小本书；一则是中州书画社(即中州古籍出版社的前身)1982年的郑逸梅著《艺坛百影》和1983年的《文苑花絮》，32开姊妹书。当年的书，皆小篇幅，平装简朴，随意读着方便。作为一个文人和爱书人，得陇望蜀，在获赠大套的《张宗祥文集》之余，我又想，如果把冷僧老人《画人逸话》一类的文字单独辑出，和已出之《潘伯鹰文存》等，一并系列出版，采用朴素小开本的形式……这便是我向惠我好书的高克勤社长贤兄的一个小建议。■

(作者系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