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周星驰，或者一些人的周星驰

文/鹦鹉史航（影评人）

　　有些表述，本来是动人的，用的人多了，也就踩成了一条平平常常的路。比如，只要是老艺人老演员去世，就说一个时代结束了，害得我们隔三差五就面临一个被结束的时代。

　　看到#一代人的周星驰#这题目，也是觉得这说法用得多了，也就窄了，容易把一切感触归于怀旧心，容易把此前一代人、此后几代人都隔绝开来。我们可以说“一代人的汪国真”，“一代人的马景涛”，那样更精确，也不乏尊重，因为时过境迁，现在还特别期待汪国真式诗歌或马景涛式表演的朋友，毕竟不多。

　　但，周星驰一旦有新作，期待的岂止是一代人。

　　所以，我想写写周星驰，是一些人的周星驰

1997年底，我把自创的古装情景喜剧《明镜高悬》改成小说出版，后记有这样几句：“……由此我想到了一位自己始终欣赏和认同的喜剧大师——香港的周星驰先生。他以无厘头的表演风格，影响着身边的编剧导演和其他演员，在香港影坛开一代风气。知识阶层中津津乐道的那些词藻，‘后现代’啊，‘解构’啊，周星驰先生在谈笑风生中尽数实现，而且发扬光大。更为重要的是，他没有因此放弃尊严，嘲弄真情。像查理卓别林一样，周星驰是普通人所能信赖的智者和天才。

在此之前，还有没有这样的同盟者呢，我想是有的。那一位是周星驰先生的本家——绍兴周树人先生……”

我是觉得鲁迅的《故事新编》，有些可以让周星驰来演绎的，他们都对人类所处的荒诞情境进行过大胆探索和天才刻画——停！这段话，已让当时出版社的编辑很排斥了。人家示意我拿掉，我说那我这书可以不出啊，于是，幸得保留。

那时，周星驰已拍了《食神》，还没拍《喜剧之王》和《功夫》。

可我已看到他的史蒂芬周，他的包龙星，他的宋世杰，他的苏灿苏乞儿，乃至他的常欢，那么多迷失本性的主人公，最后心平气和，直视镜头，他们一个一个都找回来了。

因为演他们的那个人，始终不曾离开自己的立场，是一个非常不善于迷失的香港年轻人。

普通人信赖周星驰，因为他们通过周星驰，可以继续相信很多他们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相信的事物。比如尊严，爱情，童真……

李安谈到周星驰的电影，说是“小孩子的东西”，说得很精确啊。

有人也问过马祖道一禅师，佛法是做什么用的？

禅师说：“为止小儿啼。”

是，佛法就是让小孩子不哭，就是哄小孩的。

所以，《儿歌三百首》一直是《西游降魔篇》里的圣物，自带祥光。

周星驰谈《美人鱼》时写道：“我相信世界是美好的，这不是在安慰谁，这是事实。世界很复杂，什么都有，可最后还是朝着一个美好的方向发展。”

拍完邓超和林允的那场吃鸡大戏，剧组并没有马上收工。反正整间游乐场已经包下来，他就带着大家一起玩遍了每个项目。这就叫以身作则，让工作朝一个美好的方向发展。

对周星驰来说，世界就是一个游乐场，这个游乐场是有门票的，他可包不下来，大家只能各买各的票，但，他要努力的陪最后一个游客到最后。

这让我想起一个小故事。

父亲带儿子去迪斯尼乐园，儿子小小年纪处变不惊，经过海盗山洞鬼魂屋都没怎么害怕。父亲问儿子怎么回事，儿子说电视里早说过，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爸爸想了半天，跟他说：“那些鬼魂不是真的，我同意。但是你记住，米奇是真的。”

你相信米奇是真的，或者你虽不相信但还期望米奇是真的，就比较理解周星星同学。

《美人鱼》的刘总是个坏人，他明显是做了许多坏事，才发达成那个样子。这么坏的人，会因为认识了一条美人鱼就去同情那些无腿族类吗？

但他还是跑到研究中心说：“我要试声纳。”

试得很痛苦。

他自己说的：“屎都喷出来了。”

周星驰电影里不时有些屎尿屁的把戏，但这回把戏有点严肃。

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记述过另一个严肃的例子。

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有一回亲临施巴列尔大街上的羁押所，在２２７号单人囚室下令：把他关起来。他被关了一个多小时，只是想体验那些始终被单独囚禁的犯人的心情。

在周星驰电影里，看到童话般的谢幕，幻想获得了胜利，不是他技穷，不是他才尽，是你再一次看到了他的固执，他的固执可能是你当初喜欢他的原因。

笑话会讲腻，老梗会过时，但是幻想是你可能一直需要的东西。

想当年他主持儿童节目《四三零穿梭机》，那一代孩子应该是在一众严肃的主持人里，发现了一个不严肃的哥哥，信任他的不严肃，他的嘻嘻哈哈。然后一路看他的电影，发现——原来你准备跟我们一辈子严肃地谈心，在疯过笑过之后。

其实，挺羡慕那些儿童节目的受众，他们见过最年轻的周星驰，比《他来自江湖》还早，比《霹雳先锋》还早。我们只能看到几张截图，几行追忆。

微博上有个朋友叫@普二丁 的，这样说她看完《美人鱼》的读后感:“上午看的，想起以前周星星说他时间不多了。回来的路上，我看着东北落雪和玉米秸秆覆盖的土地，我想如果可以，我愿意分出十年寿命给他。”

这是年轻人赤诚的话，是讲了那么多动人故事的普二丁的话，我没资格附议，只是带点好奇地转给微信里的周星驰，他的回应是三个抱拳的图标。

我告诉普二丁：“他可能是谢谢你。也可能是说，要不先分三年过来吧。”

我们这些喜欢周星驰的人，都跟他本尊一样，挺动心的时候一定要打个哈哈过去。

我在想周星驰电影里让我最动心的一个镜头。

那是一个没有台词的镜头。

《食神》结尾，厨师大赛决战一刻，史蒂芬周出现。民国长衫，花白头发，眉宇之间，是不指望化解的沉郁。他看了镜头一眼，我看到一个蓄意苍老的星爷。

我觉得那一刻他是在跟所有观众打一个招呼：

我会老的，我不会一直是你们从前看到的样子的。

我有时还会躲起来，你看完整个电影都可能找不到我。

可你如果相信我相信的故事，你就会在电影里到处看到我，看到我欣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