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提倡学习古代不善书者的文字遗迹,而不学“娟娟发屋”这类当代书写,是因为现实中的利益和保护这种利益的社会体制不鼓励这种学习。每个养鸽子的人都能进信鸽协会,但不是每个会写字的人都可以进入书法家协会。
一个人走在上海繁华的延安东路街头,大概只有在内急时才会看到路旁一块残破的木板用油漆写着“公共厕所此弄堂走30米”,也大概只有在肚子饿的时候,才会看到面铺门口一块木板上,用行书写着繁体“面”字。
然而,这些无意为艺术而为之的书写,统统进入了艺术史学家白谦慎的眼中。
多年来一直执教于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的白谦慎,2015年回到中国任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这些年来,白谦慎在中国大地四处寻访当代普通人书写的文字,他将此自嘲为现代的“访碑”活动。
当古代“穷乡儿女”的字迹被当代一些书法家奉为圭臬时,当下类似的书写却无人问津。
通常,现代的美术字和电脑字体不会引起白谦慎的关注,他关心那些和软笔(毛笔、排笔、刷子)书写有关,但在技法上又不成熟的书写,因为从中能发现一些原始的、天真的、稚气的东西。他说:“这种在旅行中不断寻找这类书写的行为,也带有‘访’的意味,有发现的喜悦。所以,我说像是现代的‘访碑’,这只是一个比拟。”
2001年,白谦慎在重庆路过青木关时,看到路旁有一家名为“娟娟发屋”的理发店,招牌的书写技法不是很成熟,但多少带有审美创作的意识,于是他停下车来,拍下这块招牌和这家理发店的环境。
白谦慎说:“立碑和访碑在中国有悠久的传统。宋代金石学兴起以后,访碑多指访古代的碑,比如,访汉朝和六朝的碑。在清代,金石学进入鼎盛时期,访碑活动十分活跃。晚清山东大收藏家陈介祺说,访碑只访元代和元代以前的碑,明代的碑不用访。这和人们关于‘古’的概念内涵有关。”
后来,白谦慎把“娟娟发屋”与1912年清末海派大家吴昌硕为波士顿艺术博物馆书的牌匾“与古为徒”并置,写了一本名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著作——《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在这本书里,白谦慎讨论了什么是书法经典,以及一种本不属于经典的文字书写在何种情况下才有可能成为书法的经典。
自从看到“娟娟发屋”的招牌,白谦慎再去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看到高悬的“与古为徒”牌匾时,总会思量这块招牌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像吴昌硕的书迹这样出现在博物馆中。2006年夏天,白谦慎回到重庆青木关,发现娟娟发屋已经关门大吉,招牌也不知所终。
白谦慎一直思考一个问题:“千百年来,中国书法的学习是围绕着历代名家法书(比如王羲之、颜真卿等)进行的,但自从清代碑学兴起以来,书法的经典体系受到了极大冲击,不但古代无名氏的作品被纳入学习体系,一些相当稚拙、不成熟的石刻和书写遗迹也被作为临习的典范。但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当古代‘穷乡儿女’的字迹被当代一些书法家奉为圭臬时,他们对当下类似的书写却不闻不问。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