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艺术的内部挑战
尽管艺术史本身就是由对边界的挑战与维护、解构与建构推动的,但是只有进入后历史阶段,才只剩下挑战和解构,而不再有维护与建构。由此,我们可以略过艺术史上各种形式的边界建构和维护,集中考察后历史艺术对艺术边界的挑战。
丹托的全部艺术理论都受到沃霍尔(Andy Warhol)的作品的启发,或者说都是在为沃霍尔的作品辩护。丹托承认,当他1964年在位于纽约曼哈顿的斯特布尔画廊(Stable Gallery)看到沃霍尔首次展出的《布里洛盒子》(Brillo Box)的时候,就意识到艺术终结了,并开始思考和辩护《布里洛盒子》为什么会是艺术作品。“布里洛”是以色列生产的清洁块,专门用来擦洗铝制品厨具,美国引进后非常畅销,在超市经常有大量成箱的“布里洛”展示。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跟超市里的“布里洛”包装箱在外表上一模一样。唯一不同是,“布里洛”包装箱是用纸板做成的;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是用三合板做成的。但是,在丹托看来,这不是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成为艺术的关键。1964年丹托发表了著名的《艺术界》(Art world)一文,首次尝试辩护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是艺术。在丹托看来,沃霍尔的作品推翻了以往关于艺术的各种界定,完全取消了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边界,导致《布里洛盒子》是艺术而跟它一模一样的“布里洛”盒子不是艺术的原因,跟审美无关、跟认识无关、跟道德教化无关。丹托认为,其中的关键因素是一种“理论氛围”(atmosphere of theory),也就是他所说的“艺术界”。需要注意的是,丹托所说的“艺术界”,并不是艺术作品内部所展开的世界,而是由艺术理论、艺术史和艺术批评等等对作品所做解释构成的话语和文本世界,是从外部包围作品的世界。但是,丹托并不认为批评家可以点石成金,可以任意给某物以理论解释从而把它转变成为艺术作品。有关艺术作品的理论解释,必须是艺术作品暗示或者呈现出来的,用丹托自己的术语来说,是艺术作品所关涉的,是作品所具有的“关涉性”(aboutness)的展开。正因为有了这种“关涉性”,有了批评家由“关涉性”所做的理论阐发,在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周围形成了一种“理论氛围”,跟它完全一样的“布里洛”包装纸箱则没有这种“理论氛围”,由此决定了前者是艺术作品,后者则不是。为了证明两个表面上看起来完全一样的东西之间仍然有所区别,丹托引用了青原惟信那段著名的语录:“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⑥丹托想以此说明,艺术与非艺术的区别,就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与“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区别一样,它们在外显的或者可感知的特征上是看不出来的。从外显的或者可感知的特征的角度来看,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边界完全消除了。⑦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边界彻底消除了。尽管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是艺术作品,但是跟它完全一样的超市里的“布里洛”包装纸箱依然不是。而且,丹托的“关涉性”概念,还隐含着“艺术界”或者“理论氛围”是由艺术作品指示出来的,因此也可以算是艺术作品所发挥的一种内在功能,而不能完全算是艺术批评家从外面赋予给它的。正因为如此,迪基(George Dickie)将丹托的艺术界理论视为传统艺术定义理论的最后残余。传统艺术定义理论都是从特征或功能上来做界定,丹托所说的“关涉性”也是艺术作品的一种功能,尽管不是审美功能。在迪基看来,包括丹托的艺术界理论在内的传统艺术定义,都不能将艺术与非艺术区别开来,因为这些定义不完全是起分类作用,还起评价作用,即某物如果符合艺术定义,不仅意味着它是艺术,而且意味着它是好的。这种将分类与评价混为一谈的定义,永远不可能将艺术与非艺术区别开来,因为艺术作品中也有不好的,非艺术作品中也有好的。为此,迪基主张从程序上来界定艺术。程序定义只起分类作用,不做价值评判。只要通过某些必要的程序,某物就是艺术,但不一定是好的。迪基认为,从定义理论来说,依据程序的定义比依据功能或特征的定义要先进得多。迪基认为,某物要成为艺术作品,至少必须经过两道程序:首先要是艺术家有艺术意图的制作,其次要被艺术界接受。⑧迪基偏爱的例子是杜尚(Marcel Duchamp)的《泉》(Fountain),即那只臭名昭著的小便池。杜尚的《泉》与同批次的小便池没有任何区别,即使存在某些细微差别也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区别是《泉》上有杜尚签名。但是,杜尚的签名并不是《泉》成为艺术作品的唯一因素,决定《泉》成为艺术作品的另一个关键因素,是它被美术馆即艺术体制接受。《泉》通过了两个必需的程序,于是从小便池变成了艺术品。根据迪基,《泉》的艺术身份完全是艺术界从外面赋予的,与它自身的功能和特征毫无关系。这样,丹托艺术界理论中的“关涉性”这个最弱的功能,也被迪基剔除了。某物要成为艺术作品,跟它自身的特征和功能毫无关系。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边界彻底消解了。⑨
但是,无论是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还是杜尚的《泉》,它们对艺术边界的挑战都是来自艺术界内部,因为杜尚和沃霍尔都是训练有素的艺术家,而且正因为他们是艺术家,他们的挑战才具有效力。不是任何人在小便池上签名,不是任何人重做一只包装箱,它们就能被艺术体制接受,进而成为艺术作品。显然,杜尚和沃霍尔的艺术家身份,在其中扮演的重要的角色。然而,杜尚和沃霍尔的艺术家身份的获得,本身又与艺术体制有关。由此可见,杜尚和沃霍尔跟艺术史中的艺术家一样,都经历了接受和挑战艺术边界的过程,在他们之后形成的或者正在形成的当代艺术的某种范式,也可以被认为是新的边界的产生。总之,在我看来,任何由艺术内部的挑战,都不可能将艺术边界彻底消除,因为这种挑战的力量本身,就源于艺术边界的维持。如果艺术没有边界,杜尚和沃霍尔就不能拥有艺术家的身份,他们的挑战就自动失去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