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海水浴之裸体美人》,《小说时报》第十四号,1912年1月。
“裸体美人”是作为一种全新的外来观念进入中国的。1910年6月《小说时报》第五号刊登了两幅“裸体美人”图,东西美人各一。为西女图题曰:“法国博物院中梅英画伯裸体美人画,价值一百五十万元。”另为东女图题“日本裸体美人写影”,身披轻纱,是一张照片。我们知道,“裸体”观念来自西方,西文有the nude(裸)与the naked(露)的区别,前者指通过艺术形式表现完美理想的人体美,后者指人体的自然形态,容易掀动世俗欲念。“裸体”作为外来观念始终碰到中国胃脾的消化问题,如刘海粟在1917年将女体写生作为美术必修课程,遭到守旧人士的反对,另一方面艺术与商业牟利混在一起,以致“裸”“露”难分。同年《小说时报》8月号的一幅题作“意大利美术馆裸体美人名画”就是一个例子。“美术”是从日本借来的新概念,晚清时王国维盛赞《红楼梦》“为我国美术上唯一大著述”。比起上一幅在“博物院”里,裸体美人在“美术馆”展出,显得更堂而皇之,然而细看这幅意大利“裸体美人名画”,不似艺术表现的理想人体之美,姿势撩人,更像是舶来的模特儿明信片。这方面对于杂志编辑者来说,把“博物院”改成“美术馆”固然不失高明,但对于裸、露之间的界线大约也是模糊的。
这类“裸体美人”的传播对向来以妇道、闺训乃至裹脚等重重封裹女体的旧道德来说,似乎一脚踩到底线,等于给当时方兴未艾的女权潮流暗送秋波,其反传统意义不能小估。此时新兴的大众媒体彼此呼应,1911年2月《小说月报》也刊登了一幅《西洋美人裸体图》,倒是典型的希腊风格的裸体图,其色彩今天看来还相当明艳。
回到1912年1月《小说时报》的《日本海水浴之裸体美人》,在“裸体”与“海水浴”作了一次拼贴,形成一种新的次类型,同一年《民权画报》做了个游戏,以“美人海滨出浴图”为题悬赏征稿,而提供的原图是个西洋裸体美女,应征的有不少,凡得奖的一一公布。赢得第一名的是这个美人被画成一个寡妇,一个男人向她求婚,题词曰:“屈膝吻手,长跪求婚。此某总理对某孀妇之丑态。”1912年6月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和袁世凯不和而提出辞呈,由陆征祥接替,其妻是比利时人。《民权画报》具浓厚的反袁倾向,这幅求婚图大约是讽刺陆征祥的。
《民权画报》的这一悬赏主题以图文互证的方式把“裸体”与海滨“出浴”拉在一起,不消说足使受众弹眼落睛,且比杂志传播更广,由此可见这些传媒彼此呼应,推波助澜,而最为大胆的莫过于1914年10月创刊的《眉语》杂志,以裸体女郎作为封面,内页图像部分有两幅裸体照。该杂志由高剑华与她的女性团队编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异数,这么宣扬裸体美人其意义就非同一般。封面出自当时富于争议的月份牌画家郑曼陀手笔,与一般东西洋裸体美人的图像不同,画的是中国女子,显然更具争议。内页的一张是裸女牵马,上下分别题为“西方虞姬”和“调骓图”,另一张裸女披纱,题为“西方杨妃”和“出浴图”,直接切入仇英画作以来的时尚脉络。标题通过使用“虞姬”和“杨妃”的典故把西洋裸女的意涵中国化,也是一种创格,与王国维通过叔本华哲学诠释《红楼梦》的方法试殊途同归,实际上与封面一样,造成与裸体艺术零距离效果,有利于中国实践,当然更具挑战性。
从1914年10月至1916年4月《眉语》共出刊十八期,有六期以中国裸女作封面,内页西洋裸女照达三十余幅。该刊遭到袁世凯政府的“通俗教育研究会”的禁止而停刊,罪名是“猥亵”“荒谬”等,如研究者指出,作为该研究会成员的鲁迅扮演了一定的角色,至于究竟如何则是另文讨论的题目了。
(本文作者系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荣誉教授、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致远讲席教授 陈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