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思维习惯比浪漫主义久远得多。它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神学传统的产物。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上帝凭空创造了宇宙(他从空无之中创造宇宙这一点其实有些不寻常;大多数神都是用已有的材料创造的);正如伊甸园或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明确指出的那样,人类的处境是一种惩罚:那些不服从造物主、试图扮演上帝的人被诅咒要继续这样做下去,创造自己的生存资料,而创造的方式总是一种痛苦和折磨。亚当被诅咒要为种植食物汗湿额头,夏娃被告知,上帝要倍增她“劳动”——也就是分娩——时的痛苦。
我们可以思考一下这个类比。“生产”(producing,如果一定要用这个词的话)孩子的真实过程不仅包括一次性行为和九个月的怀孕,而是一个包含多年的养育、扶持与教育的社会关系网……然而在这个故事里,整个过程都消失了,只剩下婴儿(尤其是对男性旁观者来说)经过一个神秘而痛苦的过程,似乎凭空出现、完全形塑的那一刻——就像上帝创造宇宙。这正是“生产”的范式,生产的字面意思是“带来”,甚至是“推出”。工厂总被看作终极的黑箱,一个充满痛苦和折磨的神秘场所,钢铁、茶碟和微芯片不知怎的就通过一个我们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也不想去设想的过程被完全形塑。而按照古典的设想,艺术家的大脑也是这样一个黑箱。
从这个角度来看,工厂工人和艺术天才都必须受苦。只不过他们以相反(却互补)的方式受苦。工厂工人受苦是因为他与他的工作相异化,工作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无法控制它;艺术家受苦是因为她无可救药地陷在她的工作里,永远无法挣脱。
显然,随着工厂劳动的重要性下降、金融资本获得主导地位,以生产物品(而不是清洁、移动、维护、养育、修理、改造或照料它们)为主的工作观念变得更难维系了。但在这样的背景下,艺术家实际上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艺术仍然被看作生产力无尽的工厂,被看作一种通过痛苦而神秘的过程,直接从艺术家的头脑中迸发出来的东西。当艺术界位于“创意产业”的顶峰,所有这些观念都微妙地暗示着,把艺术界不断推高的管理者和官僚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生产”了一些东西——或者说,生产了某种不同于艺术界自身的等级结构的各种社会组织的东西。
艺术界的进与出
每个展览、每次新的双年展或文献展,都试图(且不可避免地宣称要)成为一个历史性事件。历史性事件——至少按照我们偏爱的那个定义来说——是在发生之前无法预测的事件。因此,每个艺术事件都想让观众大吃一惊。必须有些全新的东西,之前人们认为不符合“当代艺术”范畴的某些东西必须被包含在内,或者最好是能把之前根本不被当成艺术的东西包含在内。如今,人们认为一个展览能涵盖从人种志物件、民间艺术到包括对社会运动、设计项目的描述在内的种种事物,是很正常的。艺术界正不断检验和废除它的边界。
在某种程度上,艺术界其实已成为:对自身边界的不断检验和克服。因此,它似乎一直在朝过去的先锋派预见的方向前进,冲破自己的泡泡,以便最终能涵盖一切。但艺术界真的能成功冲破自身吗?它真的在试图这样做吗?几年前当有人问波里斯·葛罗伊斯(Boris Groys),总在危机中的艺术界是否真的处在自我毁灭的边缘时,葛罗伊斯回答说:“我没有见到任何崩溃的迹象。全世界的美术馆产业联合体都在扩展,文化旅游业正加速发展,每周都有新的双年展和展览在各地开幕。单是最近中国的加入,就极大扩展了艺术界的规模。”
所谓的艺术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对规则的不断思辨构成的,规则总处在不断变化和商讨中。没有人声称对它们负责,每个人都说他们只是在尝试理解这些规则。如今的状况更加复杂,因为对规则的不断揭露、挑战和打破已经成了艺术本身的主要内容。
顺带一提,这种游戏——精彩地展示如何违反规则,以便给那些重新校准、重新分配和评估规则的人提供更高报酬的工作——不仅限于艺术界。它日渐成为政治本身的基本内容。以英国脱欧为例,虽然它表现为公众愤怒的爆发,和对行政精英的彻底厌恶,但能从脱欧中获益最大的人显然是律师,现在不计其数、每小时能赚上千镑的工作机会朝他们扑面而来,要重新评估英国在过去四十多年内签订的几乎每一份协议。这个例子在许多方面都如同我们时代的寓言。
然而,元规则——如果可以称其为元规则的话——依然始终存在:关于哪些规则可以被打破、哪些不能的规则。或许确定元规则的最佳方式,是确定哪些做法是显然立不住的。比如我们经常听说,如今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变成艺术品——因为争论某物是不是艺术的做法本身,就倾向于把它构建为艺术。但这种说法并不对,有些东西是不能变成艺术品的。正如我们从威尼斯双年展上了解到的,挖出一艘载着在地中海溺死的难民的船并展出它是可行的,有人会认可这是一种艺术性的举动。但是难民本身或者溺死他们的海洋,就是另一回事了。
限度总是存在。
正因如此,我们相信个别的创造性天才形象是很重要的。哪怕我们想否认它,这一形象依然对游戏规则的调节持续发挥作用。换句话说,对其中一部分浪漫主义理想的持续拥护,是以对另一部分的排斥为前提的。如果说存在一条绝对的规则、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那么这就是:不可能每个人都成为艺术家。艺术创造的价值必须且必然建立在排斥的基础上。要想真正实现诺瓦利斯(或者是奥西普·布里克 [Osip Brik] ,乃至约瑟夫·博伊斯)的愿景,就意味着要消解构成“艺术界”的整个结构,因为这将摧毁艺术创造价值的整个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