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也力大无穷,俯首孺子而不逞强,终身劳瘁事农而安,不居功,性情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皮毛骨角无不有用,形容无华气宇轩宏,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之”。
我供职《中国体育报》时,为题写纪念创刊30周年画册的事,拜访过一次李可染先生。
这之前,我读过他的大量画作,但并不认识他。记得有一年,他与吴作人先生同时在中国美术馆开个人画展。吴作人在圆厅,李可染在西南和西北厅。他的风格独具的山水和牛,给我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还有那些小幅书法,像用铁笔写出来似的,精裱之后挂在展厅的方柱上,给了我极大的美的享受。这之后,参观老友徐希画展时,我遇见过他,还一起在徐希那张大幅的《乡水》前合过影。也就是那次,李可染先生顺便参观西北角厅的一个陶艺展览时,被一位来自西安的泼辣的女记者缠住,非要他留一幅字。我站在一旁观看。可染先生年事已高,顶着一头稀疏的白发,说话很诚恳:“我不习惯在这种场合题字……”可那位女记者不顾他的婉拒,依然恳求他题字。她铺上纸,将笔递到可染先生面前。可染先生架不住这位女记者的真挚和热情,终于挥毫题写了“天道酬勤”4个大字,并落了“可染”的名字。
早有耳闻,可染先生作画写字很慎重严谨,一般不在公共场合挥毫。也许,这是一次破例。可染先生走了以后,美术馆里却发生了一场争夺这幅题字的纠纷。门卫拉住了那位携走“天道酬勤”的女记者,说可染先生是为主办单位题写的。而那位女记者说,是应她的请求题写的。围观者很多,双方各不相让。最后,还是那位女记者让了步,将“天道酬勤”留下走了。我亲眼目睹了这场争夺战,可染先生的字,真是一字千金呀!
我请可染先生为纪念册题写书名的事,先找了我的好友刘勃舒。碰巧那天在中国画研究院有一个展览。刘勃舒介绍我认识了可染先生的夫人邹佩珠。可染夫人说:“我们去给可染先生说一说吧!”我当即说:“不去麻烦他了,就拜托你吧!”可染夫人欣慰地笑道:“这么相信我,那就交给我办吧!”
过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消息,我有点沉不住气了。我给可染夫人打了一个电话。
“是不是可染先生太忙了……”我忧心忡忡地问。
可染夫人说:“可染已写了好几张了,但他还不满意,要再写。”
我的心被强烈地震动了。只要可染先生写了,我们就高兴不已。谁知这么几个题字,可染先生却如此顶真。此乃真正艺术大师之风范也。
过了一些日子,1987年6月2日上午,我如约去可染家取字。这是一幢普通居民楼。门上有一张告示,内容为因身体不佳谢客之意。我轻轻敲门,出来开门的是可染先生的夫人。她引我来到可染先生的画室。正墙上是可染先生的手书“师牛堂”,宣纸已发黄,看来已悬挂了不少年头了。可染先生在牛画上题过不少赞美牛的字句。“给予人者多,取与人者少”,“牛也力大无穷,俯首孺子而不逞强,终身劳瘁事农而安,不居功,性情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皮毛骨角无不有用,形容无华气宇轩宏,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之”。他画画以牛为师,做人也以牛为师。墙上还挂着他自己的山水画和牛画。不过,给我印象最深是苍拙有力的“师牛堂”三个字,几乎占满了我的整个记忆的空间。
可染先生从里屋走了出来,与我握手,很坦诚地说:“心脏不好。这类事一年总有上千件,大家都抬举我。我也愿为人民多做事,但实在是太多了,写不过来。写了几张,你看看,满意吗?你们拿去选用吧!”
不当名人不知道这些烦恼,说实在的,我也后悔拿这些事来麻烦可染先生了。当然他的每张字都写得很好,无不是珍贵的墨宝。可染先生很谦虚地选出一张,说:“我看这张好一些。用它行不行?”我虔诚地用双手接过被可染先生选定的那张题字,心在剧烈地跳荡,我被大师的谦逊人格所深深感动。
我知道他很忙,不便多打扰。但出于职业习惯,我问道:“可染先生,你锻炼身体吗?”
他朴朴实实地回答:“每天早晨、中午打打太极拳,做做气功。”
停了一会儿,又感叹道:“事情太多,待会儿香港客人又要来,只有上厕所里呆着,别人才进不来,才得安宁。”无可奈何中不乏几分幽默。
我很真诚地打听:“你的画论和自传写了吗?”
可染先生说:“我都想写呀,但都来不及写呢!现在忙得连看病都没有时间。”
不能再耽误他的宝贵时间,我匆匆告辞出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可染大师,头一次与他对话,也是最后一次与他对话。他仙逝了,但他的话音却时时回想在我的耳际,他的人格魅力更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