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9月下旬的一天,张仃采风来到新疆南部戈壁滩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胡杨林(现叫“神木园”,已成为著名旅游景点)。面对眼前的奇景异象,画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无以名状的灵魂颤动,后来记录在《巨木赞》跋中:
“南疆温宿县之北四十公里的戈壁滩中,有一绿洲,占地十余亩,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一七二四年大地震毁城,古木亦罹难,有拔地而出,有断裂为二,枝杆触地而复生。经数百年风沙雨雪,尚余数十株,高五六丈,腰十余围,或俯或仰,扭曲变形,折钗股,屋漏痕,旷远绵邈,岩岫杳冥,既不堪为栋梁,亦不能制舟车,其状如狮如象,如龙如虎,如金刚,如厉鬼,如问天之屈子,如乌江之霸王,吾徘徊终日,不能离去。夜宿牧场,次日再访,适遇秋雨,怅怅而返,但巨木幽灵,绕我不去。想巨木受日月之光华,得天地之正气,因生命之渴求,不屈不挠,或死而复生,或再抽新条。风雷激荡,沧海桑田,念天地之悠悠,实为中华大地之罕物,民族精神之象征。太史公为豪杰立传,吾为巨木传神,人画松柏以自况,吾为杨柳竖丰碑,使千载寂寞,披图可鉴。”
张仃《巨木赞》 94 厘米×440厘米 1981年
胡杨是新疆戈壁特有的树种,根深可达十数米,生命力超强,能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严寒、酷热、极旱,都不足以将它摧毁,在对自然环境的适应中,它的姿态扭曲变形,狰狞怪异,令人瞠目。因此,当地流传“胡杨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神话。而此刻张仃面对的这片胡杨林,除经受过以上极限考验,更兼地震劫后余生的悲壮顽强。这一切,与张仃坎坷不平的人生磨难十分契合,难怪令他流连忘返,宛如幽灵附体。在这片阳舒阴惨的原始胡杨林,张仃挥毫写生两日,得画稿十余幅。以此为基础,两个月后,诞生了张仃迄今以来尺幅最大的焦墨山水《巨木赞》(高94公分,长440公分)。
《巨木赞》远看剑拔弩张,鬼气森森,怪力乱神出没,近看笔墨沉雄磊落,真力弥漫。十几株奇形怪状、扭曲变形、死而重生的胡杨树分布画面,释放着令人悚然的视觉冲击力,其间穿插丘陵、牧场、回族墓地,千年雪山冰峰默默耸立天际。长跋落在画的底部,顺应带状沙丘形空间绵延展开,与整个画面融为一体。书体是金石味十足的古篆,静穆而凝重,像青铜底座一样,托举起整个画面。
凝视这幅焦墨巨作,耳边不断回响音乐大师贝多芬激情澎湃的旋律。定神一想,这难道不是一部中国式的《命运》交响曲吗?一部壮怀激烈、可歌可泣的生命史诗吗?那掷地有声的画跋,堪称啼血之鸣,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声与追求,痛苦与希冀,光荣与梦想,表达得何其深沉、透彻!
著名文艺评论家何西来认为:“这种如狮如象、生龙活虎的古木的意象,在无边无际的严酷的荒漠环境的映衬下,更显出生命的顽强和造化的神秘。‘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这里有一种苍凉、浩茫的悲剧意识,它是个人的,生命的,民族的,也是历史的。如主体生命与客体生命交会时放出的一道亮光,一个闪电。此画骨法遒劲,气韵沉雄勃郁,因为写进了画家生命的奔突,和身历劫波后的愤激,而把焦墨艺术的表现力发挥到了极致。我以为,称之为张仃的‘焦墨离骚’,不算过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