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陈淳《采莲图》(局部)
荷花好像要开口说话
《渌水曲》
(唐)李白
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渌水曲系古乐府琴曲名,太白乐府常袭用古题,以写自己所见,此辞实则《采莲》之遗意也。渌水即清澈的水,在秋夜的皓月下,更加澄明。有的版本将“秋月”改成“秋日”,秋日明净,湖水非不美也,但不及月下采蘋其境更清。渌水,秋月,南湖,白蘋,这些词语仿佛来自古老神话的碎片,想要把我们带回那个迷离恍惚的夜晚。
白蘋在古典诗歌中总是寄寓着哀愁,就像霜月与芦花,它们的白弥散着时间的忧伤,比如温庭筠的“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杜甫的“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蘋愁杀白头翁”。这些清冷的事物,让人想起白头,想起岁月忽已晚的漫长等候。
“荷花娇欲语”,第三句转得突兀。本来在采蘋,底色虽有一层淡淡的忧伤,但毕竟还算平静,猛地看到荷花,遂心乱了,这荷花好像要开口说话。
太白诗中的草木经常像要说话,例如《长歌行》中的“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东风一吹,草木纷纷要开口说话。春天枝头探出的新芽,可不就是一句刚到嘴边的话吗?
此处的荷花,娇得几乎可以听见。它想说什么话?只有听到了荷花说的话,我们才能懂得荡舟人为什么愁杀。
很有可能太白在写这首诗时,想到了南朝柳恽的《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也是采白蘋,此诗更加婉曲。采蘋的女子遇见一个从洞庭湖归来的路人,他说在潇湘一带看见过你的爱人,即诗中所谓的“故人”,的确已是故人了。女子问故人为何不回来,他再不回来春花又要落了,路人说只因路程太远,但她知道其实是故人有了新欢。
借助与柳恽诗的互文,我们或可听见荷花要说的话:一句秋天的耳语,一个月亮般的声音。在太白诗里,采蘋女子遇见的信使,不是路人,而是一朵荷花。其实万物都会说话,只有在某个时刻,与之不期而契,你才听见它们。一朵花,一棵树,一张桌子,一块石头,一栋楼……你听见谁说话,你就是谁。
张大千 《采莲图》
采莲把一切都变成诗
《采莲曲二首》
(唐)王昌龄
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
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古时吴、越、楚三国采莲之风甚盛,故以“吴姬越艳楚王妃”,括尽江南采莲女子之美。她们荡着小舟,于花间水上嬉戏,打湿了衣裳。“争弄莲舟水湿衣”,依稀可闻笑语声光,一语点染,更不多言。
后二句一来一归。女子结伴采莲,其乐趣在采莲,也在来回的路上。“来时浦口花迎入”,欣喜地到来;“采罢江头月送归”,惬意地归去。花迎月送,采莲把一切都变成了诗。
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他去田里锄草,劳作一整天,但诗中对此只字不提,只写去路和归途,“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欧阳修写颍州人清明日游西湖,同样略去中间,但写来回路上是何情景。也许这些诗人并不全在使用什么表现手法,而只是出自他们本真的体验。想想小时候去赶集,去看戏,去走亲戚,无限风光别样心情正是在来回的路上。
第二首以旁观者的视角,写采莲女如花的美丽。“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人入花丛,罗裙与荷叶一色,面庞与芙蓉等同,分不清何者是花何者是人,故曰“乱入”。“闻歌始觉有人来”,直到听见歌声,才恍然觉察采莲人正划船过来。
古乐府有《碧玉歌》,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歌乃南朝宋汝南王所作,碧玉是他的妾,美如荷花,出身小户人家,嫁入侯门,深得汝南王宠爱。
采莲的典故,采莲的光景,于今皆成一梦,我等后现代鳏寡孤独,早已无福消受。